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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年后的神作,山海无界》
苍霄
人是什么?……人是其创造、思考、想象及感受的一切。
干燥的热风,呼啦啦吹着,似一双长满茧子的大手,粗暴地摩挲着她的裸背。巨大的黄褐色砂岩,海浪般卷起在空中,刺目的光,由天空,巨岩,乱石丛中射过来。无树,无草,无山。惟沙与石,充斥在孤零零的天地间。大自然干枯的调色盘,只剩下皲裂的黄,单调的褐,嘲弄的干热,一切——————荒凉,广袤,孤独。
“此何鬼地方?噢,主人你……?”
专嵬声音带着惊诧。
殷澜低下头。
傲挺的双峰,平坦滑腻的小腹,丰茂的三角洲,修健的大腿……她竟是赤裸的。
闭上眼睛,殷澜长吸一口气,慢慢睁开。
赤裸依旧。
如果进入山海界是个抽王八的游戏,无疑地,她抽到了王八,而且是只干瘪丑陋的王八。
“小澜,别动!”殷澜还没来得及害羞,癸戚突然发声低喝道。
同一时间,异事忽现。
距离她二十几步远的砂石丘上,突然长出了一对眼睛。不,并不是眼睛,而是一副红褐色的晶片,嵌在坚硬的黄黑色皮框上。紧接着,有什么似乎由砂石上活转过来。无数细小的沙流,随着隆起的身形,倾泻而下,在热风呼啸中粉碎解体,消逝于干燥的虚空。数十个身影,自石堆,沙地,岩壁间,缓缓出现。
“伊格木乞,甲肆梯八兰斯墨,乌滴塔舒音卡(尊贵的朋友,你是谁国曜灵,可否一示九阁信印)?”
一个浑厚、语调怪异的声音,由殷澜背后响起。
(殷澜:&@ £@!#¥!%!¥¥##……@%¥……@……)
第一章 引子
贵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平塘县克度镇
大窝凼 “中国天眼”FAST射电望远镜研究基地
员工甲:喂,你说咱们段博士多厉害!年纪轻轻的,这来了不到一年,新发现好几颗5900光年和1.4万光年的脉冲星,将脉冲星计时阵描绘的有模有样。还有引力波的研究,也被他推动不少。真是后生可畏呀!
员工乙:是啊,尤其是他最近提出的“月球微电信号反射弹跳项目”,极具战略性,很受领导们重视呢!
员工甲:“这台FAST射电望远镜可是咱们国家的宝贝!在1994年,考虑到可以利用中国西南部的喀斯特地貌,南仁东研究员提出工程概念,克服了无数技术难题,终于在二十几年后完工,总共花了6.6亿。这个直径500米的大家伙约有30个足球场大,见到的人没有不震撼的!”
员工乙:“这样的国之利器,就得交到段博士这些青年才俊手里,才不淹没了它们的价值。但让我有点奇怪的是,他总是眉头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是愁这里不容易找对象吗?哈哈。”
员工甲:“嗯,是很少见他笑。听说他母亲也是天文科学家,两年前出车祸去世了。父亲呢,据说是个挺厉害的考古学家,却在段博很小的时候病故了。也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员工乙:“啧啧,你看看!也不能光看人光鲜的一面呢。咦,你是怎么了解这么多的?”
员工甲:“段博同办公室的张石磊那儿听来的。”
员工乙:“那个天天把‘我妈说’挂在嘴上的胖子啊,人好像蛮热情的。”
员工甲:“嗯,虽然有些娘,但是人畜无害,我还挺愿意找他扯皮的,哈哈。”
布鲁克纳的《降B大调第五交响曲》静静由BOSE Wave SoundTouch X 播放器中流淌出来,绕过宽大办公桌上的马克杯、英雄钢笔,在一个相框下慢慢汇集起来。这是一个红豆杉木的手工相框,原色清漆,古朴柔美,上嵌一对母子的照片。相框中的女人,面目姣好,右臂扶桌,翘腿侧倚在一把檀木椅上。她穿一件藏青色的高领毛衫,皮肤白皙,姿态优雅,眼角鱼尾纹漾出温和的笑意。在其身后,立着一名头戴学士帽的青年,眉目清秀,神色略带拘谨,抿紧的薄唇却透露出骄傲的个性。音符漫过相框,继续流淌,至桌边乃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到了半空,“刷”地张开羽翼,悠然滑过古铜色的衣架,整洁的单人床,轻落在夕照正熏的窗台上。一位身材颀长,戴金边眼镜的男子凭窗而立——群山迤逦,延绵不绝,在远山与天空交际之处,灰色的峰顶,似乎正在溶化,慢慢与氤氲的云气结为一体。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遮阳暮。”
段鸿低吟一句秦观的《踏莎行. 郴州旅社》,目光回落在山洼内的“天眼”上。此际,这个巨人之目正映射着余晖流彩,壮观而神秘。他抬眼看了看天空。能见度不错,再有半小时,月亮就升起来了。这些日子,玉兔*号无人机已经在月球背面利用“粒子激发X射线谱仪”将“无名”的碎片全部定位,用不了太久,当笼罩整个月面的微电磁网构建完毕,“天桥”就可以启动了。算起来,自己来此地工作已有一年多,在这个方圆五公里无住户、常年保持“无线电静默”的区域,远离了大城市的喧嚣吵闹,每夜在大山的低语和繁星的舞蹈中睡去,又在鸟虫的鸣唱中迎来朝阳,心中的伤痛似乎减轻了许多。随着“项目”完工临近,期盼之情变得愈发强烈。希望一切如她所言,再见母亲的愿望能够顺利达成。
金色的山头余照渐渐褪去,拉赫玛尼诺夫《练声曲》的女声似由深沉的水下升起,隽永而迷离,环抱着段鸿的思绪,一同沉浸入萧萧暮色。
1
“有人跳楼啦!”
……
毕峻费力挤过人丛,不清楚为何心中如此不安。
由六楼玻璃窗向下望去。
一滩深红,似乎正在吞噬其上的身体。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地上那张脸,缓缓转来。
“小峻………………………”
毕峻呯地坐起来,睁着恐慌的双眼,胸部急速起伏着。
又做恶梦了。
平复过心绪,他抹去额头的冷汗,抓过枕边的电子表:凌晨3:15,叹了口气,身子向后倒去,咬牙紧紧闭上双眼。
好友罗风轻生近一个多月了。其母李阿姨依旧神情恍惚,天天以泪洗面,嘴里不断念叨:“小风啊,妈妈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啊!”毕峻打小和罗风交好,知道她对罗风管教严厉,期待极高,兼之长罗风四岁的姐姐罗霞成绩一贯优异,两年前顺利考入北航,罗风的处境日益艰难。进入高二后,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成绩打着滚地下滑,李阿姨的脸就像北方入冬后的汽车玻璃,寒霜日盛。“屋漏偏逢连夜雨”,罗风的父亲近来股票大亏,心情阴郁。碰到李阿姨责骂罗风时,他也怒火难耐,常常一同大骂,有时甚至动手。罗风自嘲说,这是他家特供的“冰火二重奏”,惹得毕峻大笑不止。
在罗风葬礼上,从小就极宝贝弟弟的罗霞脸色发青,泪水自姣好的双颊汩汩而下,眼睛紧盯着棺木,一声不发。短短的葬礼,却显得及其漫长。四周全是悲伤的面孔,揪心的哀哭。看着好友火化后变成的苍白灰烬,毕峻心如刀绞,周围人的安慰,如幽深洞穴里的回响,虚幻而遥远。毕峻同罗霞告别时,发现她咬破的下唇满是鲜血。听说她回北京后,始终不接父母的电话。
虽然清楚好友生性有些脆弱,毕峻仍难以相信他决绝若斯。因为他和罗风关系要好,警察和班主任均找他谈了话。如今仔细回想,罗风那段时间的确精神不振,话很少。但任谁常被父母打骂,心情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毕峻除了安慰,也没别的法子。警察调看了罗风的手机,亦未发现任何异常。
罗风的遗言,写在一张随手撕下的纸条上:请将相册交给毕峻。接到相册时,毕峻悲痛难禁。相册里,全是罗风与他从小到大的照片。拿到家后,他曾翻看过两次,每次没翻几页,便哭得难以继续。直到现在,他也再没鼓起勇气翻动过。
死亡,,这个天天出现在电影,漫画,游戏,微信新闻中的话题,早就同八卦娱乐,标题党文章,短视频,购物推送,红包诱惑等一样,让人习以为常,毫无新鲜可言。可当它真切地走入你的生活,突然在耳边呵出寒霜沁骨般的气息,人便会突然认识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力。每一次失去,让人变得要么敏感,要么麻木。或许,这是人类不得不经受的宿命。而失去什么,常常由不得人选。
窗外天地静穆,微雪轻舞。西南方的天际下,一弯弦月银钩半卧,在墨玉般的苍穹下清辉漫洒。
毕峻正迷迷糊糊地睡去。耳旁突然响起一声浑厚的呼唤,“吾主”。
他猛打个机灵,睁眼四下看去,不久放下心来:看来连日夜半突醒,脑袋都开始告状了。他两臂高举过头,用力伸了个懒腰,翻过身,把柔软的鸭绒被紧紧掖在脸下,闭上了眼睛。
“吾主,”又一声呼唤,声音似发于身前,又似千里之外。
毕峻猛坐起来,背上汗毛直立,“谁?谁在说话?”
“吾乃狰也。”
“……筝?什么筝?我古筝成精了?”
“吾不明尔言。吾乃灵兽,寄身章莪山内,司物之时序,众法之章也。”
“灵兽?章莪山?怎么听着耳熟,哦,”毕峻放下心来,“原来是在做梦,”都怪爸爸刚买回来的《山海经》,这几天睡不好,将书拿来当助睡神器,效果出奇好。
“啪,”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汝何故自掴?”
嘿,这梦还挺顽强?
“啪。”这下加大了劲。
“何故续掴?”
“……”毕峻暗叹,心想算了,既然这梦如此顽强,就把它圆了吧。
“你刚才说什么?无主?什么意思?啊,对了,得用文言文。无主何意啊?”毕峻问道。
“吾之主人。”
“主人?谁,我吗?什么时候认了个小弟啊?”
“小弟何物?吾不知。”
“小弟就是跟班,帮老大做事的。”
“……吾仍不明。”
“你可真笨!哦,仆从,对对,就是你为什么说是我的仆从?”
毕峻突然记起前几天语文课上,郑司令讲《后汉书·单超传》时谈到单超的气派,“其仆从皆乘牛车而从列骑。”
“郑司令”是同学们给语文老师郑靖起的外号。他一个文弱书生,偏偏怀着报国杀敌的伟大梦想,不时穿条复古的绿军裤,腰间束着劳保店买来的仿武警腰带,金框眼镜后的双眼闪着冷峻的光芒,薄嫩的面皮镀着层脆若薯片的坚毅。兴头来时,乃盯着下面士气萎靡的将士们,慷慨陈词,鼓舞其志。末了再背一段豪放派的宋词,大有江山睥睨,横笔斩鸡鸭的气概。
“涿鹿之战毕,天下归服。帝感于兵火涂炭,民望生息,乃登昆吾山,集诸器以炼五兵,昭升平;封灵兽于木石之内,散于四海。吾沉睡千年,此番再醒,必有因缘也。”
毕峻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家伙满口“之乎者也”,文言文战斗力爆表,搞得人风里雾里。
“你到底要干嘛,啊?不,你此来何意?”他耐着性子把梦做下去。
“吾亦不知,天命难测。敢问当今何世?”
“20**年12月5号。”
“……可否示以德麟历?”
“得林历?(什么鬼历?)……没听说过啊,得嘞,你是说阴历吧?农历?就是根据月亮编的历法?”
“农历非仅据月神而创,其乃为阴阳合历,创自……”
“行行,明白了,”毕峻打断他道,“我明天给你查查。敢问大神您如何找上我的?”(这梦做得也没谁了。)
“吾非神也,现寄身五色灵石之内,卧于吾主书案之上。”
“五色灵石?”毕峻瞥向墙边的书桌。这张旧式的红木五斗书桌,是爸爸在旧货市场淘的,据说做于民国时期,虽然漆面斑驳,磕碰之伤不少,却平填了一股苍劲之气。抽屉头钉以黄铜蝴蝶拧丝提手,上泛绿痕,台面右下角以隶书刻有“洗凡”二字,笔法练达,入木三分。毕峻从小就对这张桌子喜爱不已,初中后数番软磨硬泡,爸爸就是不给。后来见他逼得紧,爸爸没办法,说如果把《蜀道难》,《将进酒》,《春江花夜月》,《长恨歌》一口气背诵下来,就将书桌摆到他的书房。
此刻,遥远的夜空缀着星光的薄纱,静默无语的书桌上,罩了一层氤氲的夜之气韵。其上的书本纸笔,扭蛋手办,一块块形态各异的石头,似乎被赋予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意义。
毕峻的目光搜索着,最后落在一块巴掌大小、形若陡峰的石头上。
这块五彩斑斓的辉岩,是他暑假同父母去黄山游玩时捡到的。那个初夏的早晨,风清日朗,三人从后山白鹅岭拾阶而上,约行一小时,左手边跳出一洼碧水,清凉可人,大家看着喜欢,便停下休息。毕峻的爸爸爱好广泛,收集五花八门的石头便是其中之一。他说每一块石头,都存着地球的梦。毕峻从小“子承父业”,对橄榄岩,云母片岩,砂岩,岩浆岩等普通石头,一望便知,耳熟能详。去年他生日时,爸爸又送了一个自带光源显微镜,他更是如虎添翼,兴趣愈浓。
其时毕峻坐于水洼旁,无意间瞥见水底有微光闪动,捞出一看,是块五色交杂的石头,酷似奇峰,惹人喜爱,便擦拭干净,准备装入包中。爸爸见了,说石头看着不错,可后面仍有不少山路,天都峰,莲花峰都很陡峭,背块石头徒增负担,劝他丢掉。毕峻想来想去舍不得,到底没听爸爸的话,愣是带着石头游了黄山。
他伸手拿过石头,左右端详,“你在这里头?能出来见见吗?”
“此时尚未可也。若与吾主盟誓,则心意相笃,言语不复异也?”
“嗯,现在看不见是吧……等等,‘言语不复异也?’你是说盟誓后语言就能相通了?太好了,早说嘛,怎么盟誓?”
“汝口宣‘天地无垢,灵魄相守’便可。”
毕峻盯着掌中的石头,依言做去。
“轰”,他只觉整个房间剧震起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2
陆明看着吐出的烟缭绕而去,了无痕迹,拿起吧台上的青岛纯生,一饮而尽,“乒”地放下,向bartender打了个响指,示意添酒。乐声震耳,男女肆意扭动着似乎变了形的肢体,眩目的镭射灯翻滚不息,每个棱面都暗示着人心的一个秘密,这里闪亮,那里黯淡,永远拒绝示人以全貌。
昏暗,是酒吧里永恒的基调。
陆明生出这样的幻觉——在一个半透明泡泡内,自己困于其中。泡泡外,是灰暗涌动的海水。泡泡内声息全无,甚至是他的呼吸。渐渐地,海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泡泡变得越来越小。他张嘴求救,却挤不出一丝声响,惟有睁大眼睛等待着,等待着……
弟弟死时,仅仅12岁,被人从矿坑里拖出来的幼小身体,两手血肉模糊。为了求生拼命扒土,五个手指破碎不堪,有的仅余一个骨节。他和一个伙伴偷盗钼矿,引爆炸药导致矿洞塌方,最后都死于烟尘引起的窒息。在此之前,凭着偷卖矿石,他已经为家里挣了几千元。弟弟很机灵,从没被矿山主养的藏獒发现,早先有几个偷矿的就是被那帮畜生给咬死的。自己早早一个人离家外出闯荡,多次劝父亲别占便宜,让这么小的弟弟去冒险,可这赌鬼眼见着钱,什么都不顾了。妈的,不过自己终于也让他偿债了。
陆明目光扫动,舞池中一个翘臀丰胸,黑白紧身套装,胸前一个巨大箭头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姑娘大约二十上下,梳着泡泡马尾辫,额角随意垂下一缕金属蓝碎发刘海,鹿眼桃腮,舞姿混合了Jazz和Reggae,大胆野性,妖冶放浪。
陆明瞳孔缩紧,摆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舔了舔嘴唇,低声道:“犭也(shi)狼,咱们去狩猎吧!”
“小峻,快起床,上学啦,”妈妈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
“啊……知道啦。”
毕峻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爬起床,抓起表扫了一眼,赶紧蹦下地,登上裤子,一边走一边套上衣服,进卫生间草草抹了把脸,返身去饭厅胡乱抓了些早餐,嘴里仍嚼着麻花,便含糊地喊了声“再见”,拎书包跑出家来。
推开单元门,一股清爽冰冷的气息扑面而至。昨夜新雪乍停,路面铺了一层绒毛般的雪被,松软可人。早行的人已踩出数条稀疏的雪路,不知谁调皮,走了几步乃将两脚撇开,鸭子似的留下斜45度、左右对称的脚印,之后脚印似觉得不过瘾,还要放肆一下,拖地造起蜿蜒的沟谷来,直到远处方恢复平常,迤逦而去。在这个晴朗无风的冬日之晨,人的心情是愉悦欢快的。树枝上,几只胖嘟嘟的小麻雀跳跃着,摇落下簌簌雪粉,在晨曦的柔抚中,似少女面容上滑落的轻纱,随风曼舞,闪耀着彩虹的光华。毕峻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抬脚向校车跑去。
进到班级,同学已坐好大半,有人正在领读英语。经过石依雨的书桌时,她抬头冲毕峻嫣然一笑,用口型说了句“早上好”,毕峻脸一红,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座位。
“铁屁股”面无表情地读着"I love my hometown. It's a beautiful place…(我爱我的家乡,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声音干涩无味,浑无一丝“Love”的味道。见毕峻来了,他眼角抬了抬,算是打过了招呼。“铁屁股”叫关雷,之所以得了这个绰号,是因为他无以伦比的“坐功”。
关雷自早晨进入班级,一直到中午放学,除了不得不下楼站队的间操,他是万不会离开座位的。到了下午,他则变本加厉,利用所有的时间看书、做题,座下的椅子似乎成了他生死相依的战马,须臾不离。不同之处,就是椅子发出的是吱吱呀呀的叫声,照比真正骏马扬蹄长嘶的气势,弱了一千二百分。毕峻时常好奇他的尿都去了哪儿,不清楚私底下练了什么神功。
但你绝不能被“铁屁股”木讷的外表欺骗。
一次语文课上,大家正在做选词造句。郑司令随机选了几个例句点评,毕峻认真听着,一本练习册突然摆在面前,他扭过头,见铁屁股冲他挤了挤眼睛。他带着疑惑看那本子,上面画是幅简笔画:秃树寒风中,一个光着身子,颤抖瘦弱的小人正瑟瑟发抖。画旁写着“老郑伫立在风雪之中,望着苍茫的大地,被冻成了个冰棒。”毕峻任俊不住,“哈”地笑出声来,不巧正被眉飞色舞讲课的郑司令瞧见,司令当即勃然大怒,把毕峻狠狠修理了一番,还特赏了他一份罚写作业。更加气人的是,毕峻被训斥时,铁屁股偏偏还能不动声色,皱着眉头,脸现不快,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
整个一上午,毕峻过得浑浑噩噩。第四节课的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起身。他不愿到食堂参加大部队混战,就坐在椅子上没动,从包中翻出《绝妙好词》。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正是上次读到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毕峻正轻轻念着,“啪”,左肩头突然地被人轻拍了一下。扭头一瞧,没人,他随即转头向右。眼前一片粉色,石依雨穿件樱粉色的套头帽衫、烟灰色牛仔裤,背着手,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后。
“嘿,看什么呐?怎么不去吃饭?哦,柳永的《望海潮》,好词!”
“人太多了,不愿去挤。你呢,怎么也不去?”
“跟你一样呗。哎,帮个忙好不好?替我打份午饭回来,”一张饭卡递到毕峻面前。
毕峻放下书,用力抻了个懒腰,“饭卡就不用了。回头请我吃根巧乐兹吧。你想打什么菜?”
“没问题。菜嘛,随便,唔,要是有肉炒藕片,就来一份。”
“噢啦!”
正午的阳光明亮刺眼,甬路两旁修剪齐整的榆树丛只余光秃秃的枯枝,幸亏下面的沙土为新雪盖住,不然更显得细弱寒碜。
毕峻拎着两份午餐,步履轻快地朝班级走来。为了节省时间,他抄了近路,从副楼的角门进来。刚走到二层、三层间的楼梯拐角,一只手臂突然拦在面前。
“嘿嘿,帅哥慢走,有话和你聊聊。呦,这还没吃饭呀?”
毕峻定睛看去,“癞猴”付贝贝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
“猴子”才是他的绰号,但因其猥琐无赖,惹人厌恶,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癞猴”。这小子瘦精嘎啦,皮肤雀黑(“雀黑”系东北方言,意思是贼黑。这里向无辜的麻雀表示歉意〒_〒),身子像被掰弯了的铁丝,从没有站直的时候,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典型的小说电影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混账。“癞猴”身后,那不是自己班级同学魏朗么,篮球打得不错,自己跟他不熟。他在这里干什么?此时无暇多想。他抬头扫了一眼墙角,没发现摄像头,暗骂倒霉。
“什么事?”
“啊,也没啥事,那个,兄弟最近手头有点紧,想借几个钱用用。”
毕峻心头一阵厌烦。
“哥们最近手头也不宽裕,你找别人去借吧,”说着,他便想侧身上楼。
“哎呦,不给兄弟面子不是?”“癞猴”刷地变了脸,跨步挡在毕峻身前。但他脚还未站稳,毕峻右拳早凿在他扁鼻子上。魏朗从后面冲了过来……
教导室里,几个人鼻青脸肿地站在教务主任秦明桌前,他放下手机,瞅着付贝贝,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张口道:“我刚给你爸打过电话,他现在立刻过来,”又转头对毕峻和魏朗说,“你俩的家长也一会就到。”
“秦主任,我错了,其实我就是和他闹着玩呢,没想到他还当真了?”“癞猴”一脸委屈,苦着脸说道。
“你有那好心?哼,”秦主任扭过头,“毕峻,是你先动的手?”
“……是。”
“他说要借钱,不给就是了。人家还没怎么样,你就动手啊?不是还有家长和老师嘛?”
“嗯,我知道错了。”
几个人被秦主任轮番教育了一通,随后各自的家长赶到,两位班主任也加入讨伐大军。出乎意料的是,付贝贝的爸爸一副儿子被欺负的样子,死咬住毕峻先动手这件事,吵了小半个下午,把毕峻的妈妈气得脸色发白。鉴于毕峻是一面之词,那两个滚蛋又混淆视听,最后几个人各打五十大板,同时被记过处分。
走出教务处,毕峻撇了“癞猴”一眼。这小子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发现毕峻看他,嘴角一撇,露出一丝冷笑。趁没人注意,阴森森地用食指在脖子底下一抹,一边点着头走了。
随后的时日,毕峻发现不是心爱的Giant自行车被刀子捅漏气,就是书包被人偷涂,或者在食堂被人“不小心”洒一身菜汤,足球场被不知哪儿冲过来的人撞倒……
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学生身上,不时发生着这种有心算无心,以捉弄、报复别人为乐的肮脏伎俩。
“遇争执,下者示之以拳脚,中者较之以吼叫,上者束之以镇静。把握形势和分寸,不要轻易动手。”爸爸的话在毕峻脑中响起。
“唉,你寻思啥呢?借还是不借?”
毕峻猛地从假想中回过神来。他压了压心头火气:罢了,吃亏是福,破财免灾吧。便俯身把两盒饭放在地上,从怀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张20元的纸钞。
“行,不用还了。”
“哎呦,真大方!你他*打发狗呢?”
手上一轻,钱包到了“癞猴”手里。
“嘿,这不还挺趁的嘛?咦,怎么是张男生照片?……哎,我想起来啦,这不是前两天玩跳楼摔死那小子嘛?怎么,你俩是相好?”癞猴猥琐地摇着钱包。
毕峻的血,像是坐上了火箭,“轰”地涌上头顶。他一个膝撞,埋进“癞猴”裆部,趁他弯腰龇牙咧嘴的当儿,拧身一个左摆肘,结结实实扣在这痞子左腮帮子上。付贝贝“噗”地倒在地上,呜呜呻吟,半晌才哎呦哎呦叫出声来。毕峻拾起钱包,扫了眼地上的癞猴,返身拎起饭盒,撇下呆若木鸡,面色惊恐的魏朗,举步往班级走去。
(高三五班门口)
“好,你小子有种!打了我的人,还敢主动上来?”
学校痞子“大哥”,李金龙宽肩肥脸,上下打量面前的毕峻,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其身后,站着两个酸眉醋眼的跟班。
“事情就是这样。这是100元钱,你替我给癞猴,算我向他认错了。”
“你打了人,这么便宜就了事啦?我没法替猴子说话,”面前男孩不卑不亢,身上自具一股英气,李金龙不清楚对方底细,心想跟猴子碰过头再说,“第四节课后,到体育馆后面的小树林来,咱们到时再谈。”
“好,”毕峻想了想,把钱放回钱夹,转身离开。
“你有病啊?”张勇瞪着一对豹子眼叫道,“那帮孙子的话你也信?“癞猴”那傻*我早就想收拾他了!你一会别过去,我现在就给我哥打电话,看我不整死他们!”
毕峻看着这个和他一起从高一五班出来、同选文科的好友,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张勇的父亲在市交警大队工作,母亲是护士,家里条件不错。他还有一个哥哥,张波,从小喜欢音乐,长张勇五岁,参军回来后在经六街租了个门面,开了间音乐酒吧,名叫Soul Break。凭着行事仁义,演奏不俗的乐队和时常推出的原创曲调,三教九流的朋友都很捧场,酒吧人气一直不错。跟他身材瘦挺的哥哥不同,张勇项短臂圆,浓眉毛,铃铛眼,走起路来哐哐作响,像个结实的小坦克。但别看他长相粗犷,脑袋却很好使,无论大考小考,成绩一直稳居班级前十。这个人胆大心细,处事磊落,令毕峻非常敬佩。
“你说得有道理,可确实是我先动的手。人家还没怎么样,我们就找人过来不好。我看李金龙不像是个小心眼的人,一会去看看再说。”
“人能看脸吗?我爸常说不能以貌取人,”张勇顿了顿,“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是有些气急了。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这样好了,一会我找几个人,躲在远处看着。他们要是敢动你,哼哼。”
“不行。因为这点芝麻小事,把事情闹大了不合适,真要是打群架被抓,咱们本来占理的事儿,到时也不占了……”毕峻手捂下巴沉思道,“这样,我一会过去,你先找地方躲好。然后咱俩提前把手机通上,打开“通话录音”,万一发生了什么,咱们能有证据。如果他们真玩阴的动了手,你立刻给校警打电话。你看怎么样?”
“嗯,好主意!你那儿有校警电话吧?”
“有,一会发给你,走,快上课了。”
体育馆位于学校东南角,造型跟大多数学校差不多,是老套的船型,外面装饰着深蓝色的大玻璃块,里面隐隐透出光来。毕峻知道,这个时间,校队的排球队正在集训,准备参加市里的联赛。他转过楼角,甬路不远处的小树林僻静处,影影绰绰站着五六个人。他整理心情,摸了摸兜里的手机,大踏步走过去……
张勇皱着眉头,边回头边问道:
“哎,我刚才见癞猴那小子面带凶相,手拎棒子上来,还以为你怎么也得挨两下?没想到,他怎么突然停下放你走了?玩的啥套路”
“搞不清,我也做好挨揍的准备了。正巧身后不远有堆雪。我盘算着他一动我,就假装倒在上面,谁知这小子向前走了几步,偏偏停下来了,不知道搞什么花活儿?管他呢,当时话都说得够明白了,我陪他一百块钱,再让他解气来两下。最后他没动手,就当他发善心好了。”
“靠,狗改不了吃屎,你可别大意,这阵子不要耍单,咱别吃暗亏。对了,魏朗那孙子怎么办?”
“搞不懂。看样子就是个跟班。”
“不一定这么简单。我看他贼头贼脑的,你留心点,咬人的狗不汪汪。”
“嗯,我知道。啊,不好!”
“怎么啦?”张勇慌忙道。
“今晚食堂有肉段炒青椒,这个时间去,一定没有了!”
“……”(张勇心中已把毕峻掐死。)
李金龙夹起一块五花肉,刚要放进嘴里,闪眼见毕峻和张勇走进食堂。他转过脸,竖起大拇指对付贝贝道:“猴子,行!你今天可真让我另眼相看呐!竟然忍住了没动手?”说着往门口方向撇了下头。
癞猴抬起头,看见毕峻两人,眼中恨意闪动,旋即敛去,挤出笑脸龇牙咧嘴地说道:“小毛…孩子,我…能跟他…一般见识?就是想吓…唬一下他,你没…看他…刚才脸都…绿了。”
“呦,没看出来你还真有气度,嘴还疼着呢?那一百块钱先借我用用,过几天还你。”
“行,谈什…么还啊,大哥你…拿着用去,”癞猴笑着把钱递过去,一面心里暗骂,他奶奶的,这钱早被他盯上了。同时回想起刚才的情景。
整个一下午,自己下巴又痛又酸,舌根也破了,毕峻那一肘可真够受的!本想放学后堵着狠削一顿,结果那小子倒先行一步,把李金龙给翻了出来。好在自己提前说好,怎么也要揍毕峻两下出出气。棒子都备好了,就怕他不来。结果毕峻这傻狍子还真一个人来了。
自己当时寻思着,怎么也得削得那小子叫娘。没成想刚往那小子身前走两步,一股阴风刮来,便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再往前上一步,后脖颈子的汗毛根都立了起来,好像正对着一只猛兽,那血口利爪随时要招呼到身上似的。腿开始不听话地抖起来,死活不敢上去。后来只好说了几句漂亮话,把人给放了。也不知今天抽什么风?毕峻你个小崽子!甭得意,爷这口鸟气早晚得出!
白色雪佛兰缓缓停进小区车位,毕云天父子下了车,抬头见明月高悬,云静无风,一时来了兴致,停步赏这月下雪景。
如水的月光由墨蓝色的天穹洒泄下来,白日了无生气的树木似乎活转起来,糖槭的种子橘黄纤巧,似挂在枝头的一盏盏小灯,温暖了清冷的冬夜;柳树枝条错落,在地面上交织成疏密有致的暗影轻纱;丁香叶微黄褶皱,薄若宣纸,沙沙低唱着无人听懂的歌。毕峻在树下仰头长望。这北国的寒冬之夜,月吐银辉,星幻异彩,带给他无尽的遐想。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二人方收拾心情,恋恋不舍地向单元门走去。
“小峻,抓紧时间早点睡。别忘了奶茶,凉了就不好喝了,”妈妈说完,揉着眼睛走出书房。
“嗯,老妈晚安。”
毕峻翻看了一下剩下的作业,一张英文卷和五页数学题,又抬头扫了眼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是要赶紧做了。
正埋头翻着字典。
“今日打架了?”
“噌”,毕峻从凳子上跳起来,环顾四周,屋里除了自己,并没有别人。
“这闹什么鬼呢,”他自言自语道,慢慢坐了下来。
“吾问今日汝曾打架否?”
“我*,”毕峻又一次站起来,这次绝对没听错,是有人跟自己说话,毕峻的心嗖地紧缩在一处。但他隐约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而且并无恶意。等等,他猛想起昨夜的梦来,眼睛落在桌面的五色石上。
“你是……狰?”他试探着问道。
“然也。”
“那,昨晚……我不是做梦?”
“然也。”
毕峻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下,疼得一咧嘴。他扭头听了听,父母那边也没有声响,转回身俯近桌边,盯着石头小声问道:“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能说话?”
“……”
“喂?”
“……”
石头半天没有声响。疑惑中,毕峻慢慢伸手去拿。
“汝想干嘛?”
毕峻的手刷地缩回来。捂着胸口压低声音道:“嘿,有这么吓人的吗?”
“哦,吾看了汝的记忆,汝们小伙伴间不是喜欢如此逗乐子么?”
毕峻又气又恨,“那是在很铁的哥们间,我跟你很熟吗?咦,等会儿,你刚才说什么……我的记忆?你能看我的记忆?”
“啊。此是吾等灵兽与‘契'盟誓时获得的信息,以后就无法知悉汝的记忆了。最明显的是知晓汝所用语言,没发现我已经用汝们的普通话交谈了耶?”
“行行,你还是先从短句上练吧,什么汝啊,耶啊,能去就去了吧。咦,那我怎么没你的记忆啊?”
“此事咱不知。”
毕峻身子后撤,靠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真不公平,我对你可什么都不知道……对了,你说你是狰……”毕峻抓起一旁的《山海经》,“好,我看看……在这儿呢,西次三经的章莪(e音额)之山,嗯,'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如狰'。你真长这个样子?”
“差不多吧。”
“能让我看看不?”
“现在不行。吾方由长睡中转醒,力量尚微,假以时日,乃可现身。”
“长睡?你睡了多久?”
“吾上次醒来,乃是唐朝初年。”
“唐朝?让我想想,唐朝好像是公元6百多年立国,距离今天是,哇塞,都一千四百多年啦!”
“按照汝们现在所用西历,确有如此久了。”
“唔,那上一次你和谁盟誓的?”
“献公裴行俭。”
“……裴行俭?没听过。你刚才说需要时间恢复,得多久啊?”
“说不准,首先看'契'精神的强大程度,其次凭吾与天地自然的接触。看见桌上的灵石了吧,汝试戴于身上。”
毕峻盯着桌上巴掌大的灵石。
“……把它戴在身上……你不觉得有点大吗?”
“汝试将其放入掌中。”
毕峻依言拿起石头。
只见灵石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越来越耀眼,最后变成一块形状不甚规则的光滑小石块,上面杂糅青、红、蓝、黄、黑五色细纹,朴拙可爱。近顶处有一小孔,正好可以穿绳。
“哇,好漂亮,”毕峻仔细端量着,“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放心,灵石显隐受汝所控,但只限于普通人。在'契'之间,灵石等寄灵之物则无法隐却。吾累了,去睡哉。”
“喂喂,你等等,什么'契'之间?难道还有别人吗?”
“……”
“喂!”
“……”
“真是的,连话都不听完,这个没礼貌的家伙!”
毕峻平躺于床,双手枕在脑后。窗外月光皎洁,街灯暗黄,上下交融,由淡蓝色的窗帘透进来。书架上的小木人下颌微收,两臂伸出,摆着形意拳的三体式。其虽然没有五官,却发放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气息。你的对手是谁呢,毕峻想。他又仰脸看天花板,那上面的颜色,他从来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他想,是蓝,是青,还是灰?或许只有深谙水墨画的大师,才能精准描述吧。收回目光,他盯着手掌中的灵石,温润光滑,隐现异彩。要不是正握在自己手里,他简直无法相信。疑惑堆满他的心头,灵石,契,《山海经》,狰……在兴奋和不安中,梦神温柔的手掌抚过他的面颊,将他带入黑甜的睡乡。
(*罗风有道云笔记上不为人知的日志)
20**年9月3日 星期二 多云
又开学了,我得努力学习!
实在听不懂数学课,老师讲得太快了!
20**年9月5日 星期四 晴
英语考得不好,班级微信虽然只发前十名的成绩,不也是明摆着刺激人吗?这下跑不了晚上挨骂了!
20**年9月10日 星期二 大风
妈妈偷着给老师送礼了,她以为我不知道,前天看到她包里装着好几张没开封的购物卡。
20**年9月13日 星期五 小雨
好久没下雨了,今年旱得要命。明早约了毕峻去三甬湖,期待in。
20**年9月14日 星期六 晴
又被妈妈骂了,三甬湖也没去上。我真是笨死了!
3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鱼翼,其名曰朱獳(ru,)其鸣自訆(jiao),见则其国有恐。
《山海经》
“咯咯咯,”男子以手抚摸着左小腿外侧、两枚一元硬币大小的圆形疤痕,“你问我这伤疤怎么回事?真是个好问题!后面的故事可有点长,你有这耐心?”
少女长长的睫毛呼动,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成为契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一棵老大的树,没有树叶,只有灰白色的枝干,扎扎桠桠地立在山顶,遮住好一片天空。什么?死树?你别心急,听我慢慢讲嘛。那是棵活着的树,因为它睁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眼睛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吓人?嗯,是有点吓人,但我心里明白,这就是个梦,所以也没怎么害怕。”
少女唇边荡起微笑,宛若柔风。
“你也不怕了是不是?嗯,然后那棵树就说话了,叽里咕噜地一大串,结果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当时我不知道,其实是念给朱獳听呢。‘你到底要干嘛?’我就问它。然后这树突然笑起来,当然你说是哭也行,反正枝条乱颤,让我觉得它后面的天空都摇晃了。瞧你眼睛瞪这么大。不过我当时可能也跟你一样。‘兵主之仆,命运之刃。常羊山巅,召聚七曜’,这树说话啦。你说怪不怪,我醒来了还记得清清楚楚。然后我就明白了,这摆明了让我去找吧。对啦,咱们当然要从常羊山查起。这还真有些不容易,因为汉字音同字不同的组合太多啦,比如长短的长,太阳的阳,这座长阳山在湖北。昌盛的昌,太阳的阳,在什么《一统志》里有,还叫巨神山,在山东文登。非常的常,牛羊的羊,在甘肃陇南……怎么样,听着头都大了吧?还有同名的呢,陕西宝鸡,湖南会同,连字都一样,可把我愁坏了。嘿嘿,不过亏了朱獳聪明,他说我漏了条重要消息,‘兵主’是谁呀?这么一查,就知道是甘肃了。嘿嘿嘿,白飞和他的肥熊比较笨,竟然试着挨个跑去看,总算第三个找对了地方。这小子被我们嘲笑,还挺阔达呢,说就当旅游了。噢,sorry,跑题啦,刚才说到哪儿了?嗯……敲定是甘肃的常羊山了。”
少女颊生笑靥,轻点姣首。
“那地方现在叫仇池山,在西和县的大桥乡。我去了一看,真是漂亮,蓝天白云的。可是怎么找到那棵树呀?当然是先打听。我问了一圈,没人见过秃了枝干的大树,有位大爷还打趣说,谁只要碰见了,还不当柴火烧呢。唉,没办法,我就只能爬山。你还笑?可累死我了,不过朱獳倒是美坏了,这家伙恢复极快,我也是那时才见到他的模样。嗯,第六天傍晚,总算是找到了。你猜怎么回事?原来不是棵秃树,我到了树下,突然叶子就飘落下来,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转眼就变成我梦里见到的树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然后我就听见吱吱嘎嘎的声响,树干上露出一道门。这就不用多问了,摆明让我进入嘛。怕不怕?嗯,有点吧,更多的是刺激,可能这是男人的天性吧。而且我身边还有朱獳呢。什么?朱獳是谁?哎呀,忘了给你介绍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接着说吧。唔,这么久都是我一个人说得多,你不烦吧?不烦,好好,等我喝口水。”
男子站起来,转身取水。少女的眼睛注视着他西装革履的衣裤。
“我回来了,乖乖,”男子将一个印着Hellokitty图案的旧马克杯摆在少女面前,“一进到门里,眼前一暗,就站在了一间八角木屋里。壁上嵌着发光的石头,屋中间立着一个奇型器物,像是个磨盘,中心凸起,摆着对牛角。四周有七个小池,每个池中都有一个石珠,颜色不一。其中两个暗红的池子,似乎注满了鲜血。你说神奇?当然啦,然后我就想靠近看看。可是石盘四周,像是挡了一层看不见的墙,怎么都进不去。怎么办?嗯,我也愁得没法子。这时朱獳出来了,念了几句话。我一听就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棵树在我梦里说的么?然后好玩的事儿就发生了,石盘上盛着紫色小球的池子中,嘶嘶地冒出好多条气柱,在上面聚集起来,明灭不定,好像一块黑紫的暗云。我看着直傻眼,这时那树的声音响起,瓮声瓮气地,‘蚀火涤往,洗心以血”,我哪里听得懂,不过‘以血’加上那两个已经似乎装了血的小池子,意思很明白,就是让我向小池里滴血喽。什么?疼不疼?嘿嘿嘿,跟接下来的比起来,手指划个口子,简直就是不值一提。我伸手摸摸,气壁已经消失了,就来到石盘前,用刀划破手指,把血滴进那个盛着紫色小球的池子。没滴两下,池子竟然满了,然后呼一下,燃烧起来。哇,好看极了!你还记着那颗紫色石球吧,嗯,我正看得起劲儿,一下蹦出来,直接跳到我的小腿上,钻了进入,”男子抚摸着腿上火漆般的疤痕,”就是这里。咯咯咯………”
本来温和的笑声,变得尖锐刺耳起来,半晌方停下。
“抱歉,那感觉太美妙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浑身打战呢。什么?为什么美妙?好问题呀,嗯,怎么解释呢?”男子手扶颌下想了想,眼前一亮,“对,还记得我用刀沿着你肋骨剔过去的感觉吗?很爽吧?是不是又痛又快活?我那时呢,差不多就是那个的十倍,不不,二十倍以上那种感觉吧。嗯?别皱眉呀。起初很疼?当然啦,你没听过先苦后甜么?我当时想,如果能疼死就好啦!但是我又想,可不能随便就死了,我跟这世界的事儿还没完呢。咯咯,我就这么挺着,那个热得岩浆似的小球,在身体里一寸、一寸地移动,”男子停了停,面上肌肉抽搐了,呼口气,擦去眉头汗珠,平静心绪继续道,“你想象一百万只蚂蚁在你身体里叮咬,就是打个比喻,反正生不如死……嘿嘿,你说那小球多灵?每当我感觉麻木、稍微放松时,它又再灼烧起来,真是没有最烫,只有更烫啊!哈哈哈……”
又一通鬼哭狼嚎的笑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万年吧,全身只剩下左眼,其他部位都走过了,我突然意识到,之前困扰我的一切,简直太微不足道啦!原来只要伤得更狠,进到比黑暗更黑的地方,就会苦尽甘来,豁然开朗啊!咯咯咯,就这么着舒服起来,神清气爽。你也理解,对不对?你后来不也笑起来了吗?真是我的好姑娘。”
男子目光温柔,手指轻抚过少女闪亮柔顺的黑发。
“啊——————,每次说出来,都好舒心呀,”男子长呼口气,低头轻晃,似乎把什么沉重的东西甩干净,然后面含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嗯?为什么对你这样?咯咯咯,为什么对你这样?为什么对你,咯咯,这样?我以前也无数次问过这问题呢。……或许,因为咱们,倒霉吧?不不,开玩笑的,还是你自己寻找答案吧,这样才有意思对不对?什么?后面的故事?你真贪心!可不能把你惯坏啦,我要留着讲给别人听。你们回头可以私下交流,今天的交谈很愉快,再见啦!”
男子站起身,整理下领带,撂下遥控器,朝雪花石基座上的少女头颅摆摆手,走出了房间。
雪花石下发出咔咔轻响,慢慢下沉。黑暗来临,少女缓缓阖上双眸。
张勇苦着脸倚在窗台上。
“哎哎,别倚了,值周生抓住就扣分了,”毕峻提醒道。
“他敢呐?今儿老子心情不好,谁要是敢扣,看我不削死他?”张勇瞪起眼睛虎虎道。
“这么大火气?怎么啦?”
“你说我有多背!上周刚买的新手机,昨天晚上去卫生间,一溜手掉马桶里啦!我*,这可是我求了老妈好久,她才答应的。你说我这个爪子啊!”张勇抬起小蒲扇似的手,眼睛似要冒出火来。
“呦,死得倒是壮烈,”毕峻憋着笑,“瞧你前两天装的……你当时是不是打游戏呢?”
“嘿,给你猜对了!当时正是要紧时刻,我们队眼看要抢塔成功,我的法师祭出'冰龙咆哮',对方三个英雄中招,里面的蛮荒矮人啪地被冻碎了。我这个乐呀,正向队友喊着话呢,”张勇扬得架天高的眉毛耷拉下来,狠拍了一下手,哭丧着脸道:
“手机就从我鼻子前飞出去了,唉!”
“你妈怎么说?”
“哭啦!气得要用皮带抡我,幸亏被我爸和我哥死命拦住,不然我屁股一定开花啦。”
“揍你也活该!谁让你上厕所还玩手机?行啦,这回让你的米米继续服役吧。”
“是啊,还好之前没给卖了,我只得又投身回老情人了,唉。咦,你脖子上戴着什么?银链?是你妈前一阵从云南回来带给你的礼物么?”
“嗯,大理雪花银,手工打的,”毕峻放下心中的忐忑,张勇果真看不见灵石。
“不错,挺漂亮!不过你可注意点,别被“邱妈”给没收了,她可是说过男生不准戴项链的。”
“嗯,我会的。要是真被她发现,我就说是庙里求的护身符,哈哈。”
“我去,你以为“邱妈”这么好骗?她先给你没收了,再给你妈打电话,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嘿嘿,我开玩笑呢,其实是“女朋友的定情信物”,哈哈,哎呦。”
“更离谱了!瞧给你嘚瑟的。快走,上课啦,”张勇拽着被他“重拳”击中的毕峻,向班级走去。
“邱妈”是毕峻高二分班后的班主任,年纪四十出头,身体圆墩墩的,个性温柔,这么说似乎不太准确,应该是有些变了质的“温柔”。当你第一次犯错时,她会笑眯眯地看着你,用柔和的语调反讽自己,似乎错都在她,极尽理解体贴之能事。而这背后的道理你当然懂得:你呀给我小心着,赶紧干正事。大家将她的“初次温柔”戏称为“初吻”,很有黯然销魂的味道。当然,既然是“初吻”,则只会在你身上发生一次,第二次就不是那般美好了。按理,这么“浅显”的暗示大家都心领神会,不会假戏真唱。但不巧的是,善良的“邱妈”流年不顺,这一届遭遇了她生命中的克星,陈慕,一位心性直爽的“火星汉子”。一天,“邱妈”正讲到英语“现在完成时”,发现陈慕和同桌在下面窃窃私语,聊得好不开心。见两人毫无停下的迹象,她闭了口,轻轻放下粉笔,左手将课本揽在胸口,脸上挂着招牌的“眯眯笑”,走下讲台:
“呦,二位聊什么这么开心?So happy呀!是不是我讲得太boring(无聊)了,还是我哪里讲错了?赏个脸分享一下呗?”
通常情况下,谁敢“赏脸”呢?只要低头不语或小声说句“对不起”,也就过去了。但没成想,陈慕这逆天的二货竟站了起来,皱着眉头道:
“邱老师,您刚才讲“现在完成时”与“过去时”区别时,确实有些啰嗦,其实只要画一条表示时间的线段,分别标示出“点时间”和“段时间”,再配上合适的例子讲就清楚了。还有……”
“火星汉子”侃侃而谈,全没留意“邱妈”脸上脆得几乎碎掉的笑容,同学们面面相觑、费力憋笑的痛苦表情。那一刻,世界忽地静下来,钟表停止了挥舞的双臂,万物冰封,只有陈慕的声音欢快地跳动着、起舞着。
不出一天,故事不胫而走,陈慕勇夺“二货真君”的名号,此桥段在**高中回响多年,成为所有亲历者的经典回忆。对于这场意外交锋的另一个主角,“邱妈”来说,其心情感受,大家无从得知,而“初吻”,则变成了久远的记忆。通过这件事,**高中的师生们永远记住了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世界尽管很大,二货随时闪亮登场。
“邱妈”推门走进班级,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羊绒开衫,配一条紧身铅笔裤,棕色小牛皮长靴清脆地敲打着教室米黄色的瓷砖地面:
“Good morning, everybody. Class begins.”
从小学开始,毕峻的班主任除了一位语文老师,一直都是英文老师,而他的英语水平,直到初三,才像石头里的猴子,修成了正果。至于他其他各科成绩,大多都在中等偏上的位次。对于学习,他谈不上喜爱,他从小一直懵懵懂懂地漂浮于父母、老师、同学所汇集成的巨大河流中,虽身处其间,却始终难以对学习投入完全的热情,成绩难以优异。只有拿起喜欢的书,他才跳入了快乐王国,在肆意的阅读中流连忘返。进入高中后,学习任务日渐繁重,学生们既对将要到来的大学生活满怀憧憬,又对眼前的高压状态心生烦闷。这个阶段的年轻人,有着骤起骤熄的强烈情感和五颜六色的幻想,勇敢且脆弱,处在由青涩迈向成熟的关键时刻。
“毕峻。”
毕峻正在溜号,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噌地站了起来。
“Could you answer this question: what's the main idea of this paragraph?”(你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么:这段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I'm sorry."
“邱妈”的脸上现出一丝无奈。
"OK, in Chinese, please."
“哦……对不起。”
全班哗然。“邱妈”连气带笑道:
“难道我听不懂"I'm sorry"么?我是让你用汉语回答这个问题。集中注意力!坐下!”
毕峻红着脸坐下,囧劲还没过,一个声音响起:
“汝 are so stupid!”
他心中一惊,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不敢离开黑板,小声道:
“你想吓死我吗?别突然说话好不好?别人听见怎么办?还有,你怎么也会说英语?”
“Relax,除了契和灵兽,旁人听不见吾说话。吾不是说过盟誓后便心意相通,获得汝的language power么?”
“好好,嘘,我要认真听讲啦!”
下课后,毕峻一个人跑到操场,看看身边无人,抱怨道:
“喂,刚才竟然说我蠢?你现在文白混杂还不够,又把英文搞进来,让不让人受得了?”
“唔,汝这学渣倒教训起吾老人家来了?你可知除生命外,语言是远古神力给予万物的最大恩赐,是开启智识之钥匙。语言之丰富,乃能昭示其人,其族,其文化之丰富。人之交流合作,莫不赖乎语言,汝想是不是?”
“嗯,听你这么说,好像确实有道理,可我对汉语倒是蛮感兴趣,对英文嘛,实在无爱呀。”
“此为汝认识的局限性,或是汝等教育之失误。关于夷语之重要,吾试举一例:‘ᠰᠠᠶᠢᠨ ᠮᠣᠷᠢ ᠭᠤᠷᠪᠠ ᠲᠠᠰᠢᠭᠤᠷ ᠂ ᠲᠣᠯᠣᠭᠠᠶ ᠳᠤᠩᠬᠤᠯᠵᠠᠵᠤ ᠰᠡᠬᠦᠯ ᠰᠠᠪᠠᠬᠤ ; ᠰᠠᠶᠢᠬᠠᠨ ᠭᠤᠷᠪᠠᠨ ᠤᠳᠠᠭᠠ ᠂ ᠠᠰᠢᠭ ᠦᠭᠡᠢ ᠱᠠᠯ ᠳᠡᠮᠡᠶ ᠴᠠᠯᠴᠢᠶᠠ ᠮᠥᠨ '”。
毕峻只觉得耳朵中被塞进一大堆器物,什么麻花、线头、螺丝、渔网……他叫道:
“好,好,这是什么语?听起来又是球又是蛋的。”
“此为匈奴语,意思是'好马打三鞭,变成摇头摆尾;好话说三遍,变成无益废话'。汝看,此谚语即凝练了匈奴族处事的智慧,又可见马匹在其生活中之重要。”
狰的话令毕峻若有所悟,他似乎捕捉到一些开启自身识见的东西。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从未认真思考过所学内容的意义。从小到大,通常是喜欢哪个老师,哪个学科就投入的多些,不喜欢哪个老师,通常连带着厌恶其所教的学科。
事实上,因对老师的好恶,而产生对某些学科的好恶,对古今中外的大多数学生来说,莫不如此。“爱屋及乌”反过来,自然也“恨屋亦及乌”了。而随着一个人年龄渐长,其成熟的标志,正是不会因其所接触的人而轻易产生对某一学科的偏见。但多数少年并无此认识,往往视老师为学科,想想看,因厌恶某老师而排斥某一学科,甚或不予接纳,未尝不是人生巨大的损失。
花絮(初三寒假)
“J mpwf zpv?”毕峻看着摊在面前的白纸,抬头问满脸带笑的罗风道,“这是什么玩意?”
“嘿嘿,这是我刚编的密码,是电影中常出现的一句话,你猜猜。”
“电影中?范围太大了,什么时期和什么题材的电影啊?”
“各个时期都包含进去。我这个密码已经是极简单的了,你仔细看!………好吧,我给你个提示。字母串位。”
“……唔,各个时期………啊,我猜出来了,是I love you!”
“Smart boy!这里我给了你两个提示,尤其是分隔符,不信你看这样写,”罗风拿起笔又写了一遍。
“Jmpwfzpv.”
“老天爷,这个东东可怎么猜?上一个你要是不提示我,打死也猜不出来。”
“嘿嘿,厉害吧?我最近刚买了一本关于密码学的书,特有意思,这个用的就是移位法。还有替换法和方言法,你还记得有个电影,《风语者》吧,就是你爸推荐给咱们的?”
“嗯,想起来了,那一阵对战争片感兴趣,就问老爸哪些好看,这是其中的一部。”
“我回头也看了,那里面美军密码员说的就是瓦纳霍语,一种跟亚洲、欧洲所有方言都没关系的土著语。你想,要是听到一种你毫无概念的语言,连把字写到纸上都办不到吧。”
“对,我记得当时还想,抓一个说同样方言的人,是不是就能破解了。”
“你这个想法,使用的人当然也想到了。所以还要进一步加密,替代法就登场了,比如America,A可以用apple,M用meat,E对应eye,R对应river,以此类推,用土著语说出来完全就是毫无意义的句子。怎么样?”
“厉害啊!如果对应的又不是英语,破解就更难了。”
“你有点开窍了。我最近试着用其中的一些方法给自己的密码升了级,权当玩游戏了。”
“这么说的话,汉语想用这个方法加密好像不行啊。”
“你小子反应够快。你知道古人最早都用什么方法保护信息么?”
“嗯,这个太难想到了。但一定不是藏起来,不然被发现就露馅了。还是用了什么加密法吧?”
“没错。世界上最早的加密法记录,是在古希腊。当时波斯帝国计划入侵希腊,结果被斯巴达一个退位的老国王知道了。要怎样将消息传递出去,不被沿途的士兵发现呢?他将信息写在一块木板上,然后在上面涂了一层蜡,成功将消息送到斯巴达。这样希腊就得以提前备战。波斯舰队入侵时,没料到对方早有准备,一天之内就损失了200多条战船,五年多的准备,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要不是因为这次胜利,现代文明可能都要改写了。”
“(⊙o⊙)哇,”毕峻吐吐舌头,“厉害呀!。”
“到后来更了不得了,加密手段不断升级,二战时德国的军用恩尼格玛机,是机械电子加密机的代表。它对一段信息的加密组合,你猜有多少种?”
“多少种……嗯?”
“你往多猜。”
“往多猜……十万种?”
“太少,继续猜。”
“太少?一百万种?”毕峻卯足劲猜道。
罗风摇摇头,轻描淡写地道:“上百万亿种。”
“啥?”毕峻张大嘴惊呼,“上百万亿也太狠了吧,一定没法破解。”
“还真被破解了。英国数学家图灵,他发明的炸弹机,硬是把恩尼格玛机给破了。”
“炸弹机?这名字好玩,是长得像个炸弹么?”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结果看图片,跟炸弹一点边不沾,就是台方方正正的大机器。”
“唔。”
“德国加密水平最高的是海军,你知道盟军破解恩尼格玛后有多大的作用么?盟军全年被击沉船只的吨位下降了60%,而德国潜艇的损失率,从之前的不到7%,一下增加到50%。”
“要命!简直决定了战局!”
“那可不。后来利用这套破解装置,还成功攻破了日本和意大利的密码系统,拯救了无数的人啊。”
“真够厉害的!这些负责解密的人都是战争英雄!”
“嗯。不过根据《保密法》,这些人没法在战争结束时得到荣誉,是名副其实的‘幕后英雄’。直到几十年后,档案被解密,人们才认识到他们了不起的贡献。”
“嘿,你算勾起我的兴趣了。这书你看完了没?也借我看看。”
“没问题!请我吃一盒冰淇淋就成,”罗风呲牙笑道。
“这便宜让你占的,”毕峻笑指着他,“噢啦!”
4
今年冬天,雪出奇地少。冬至前夜,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从灰色的天空中飘洒下来,亮起的路灯直通远方,在雪幕下发着迷离朦胧的光。车辆缓慢爬行着,窗外的时间似乎因冰冻而变缓了。在中国,没有哪个地方的人像东北人这么懂雪,爱雪,玩雪。一场大学后,大家堆雪人,打雪仗,孩子们在洁白的雪地上恣意打滚、欢笑,青春靓丽的女孩们明眸黑发,一身洁白羽绒服,双唇明艳,如金银忍冬枝头一颗颗俏皮的红果,在冰雪装扮的天地间分外耀眼。
雪片轻轻飘,将雪国中的人们哄进甜美的梦乡。
北方冬至,照例要吃饺子。毕峻从小喜欢芹菜馅的饺子,爸爸拌一手好馅,妈妈则是面案高手,做面挤子不用刀,用手刷刷就拽好了,据说是跟姥姥学的,这常常令仅会用刀切的爸爸羡慕。
时近中午,爸爸将毕峻喊出书房,加入包饺子的行列。面板上摆着成打的饺子皮,妈妈手中的擀面杖飞快旋动着,发出充满韵律的声响。
“来来,洗干净手过来包饺子,”爸爸大声叫到。见毕峻坐下开始动手了,他说道:
“从冬至这天起,就开始数九了。小峻,我考考你,还记着数九歌么?”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你年年都考我,这还能忘了?”
毕峻将包好的饺子摆在盖帘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好,你想过‘五九六九,沿河看流'吗?咱们这儿的五九六九,仍是雪啸风号的时候,还有心思看柳?你说这是为什么?”
“噢,地域,”我以前可没想过这个问题。
“对啦。中国幅员辽阔,跨了六个温度带,地理气候上的差异造成各地独具特色的文化习俗,在民谚上可见一斑。比如同样是数九歌,长沙是这么说的:
初九二九,相逢不出手;
三九二十七,檐前倒挂笔;
四九三十六,行人路途宿;
五九四十五,穷汉阶前舞;
六九五十四,枯桠枝发嫩刺;
七九六十三,行人路上脱衣裳;
八九七十二,麻拐子田中嗝;(注:麻拐子系青蛙)
九九八十一,脱去蓑衣戴斗笠。”
“老爸,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看书呗,”妈妈接过话来,“你没发现你爸成天泡在书里?你说他泡得酸不酸?”
“嘿,”一说到书,爸爸的眼睛亮起来,“那时我去北京啊,最喜欢逛三个地方,博物馆,书店和潘家园。王府井的新华书店和外文书店都很棒!潘家园是一定要去的,最好赶上周末,那儿的旧书又多又便宜。有一次背了一厚打DK的原版书回来,真是够沉的,也不知道小峻记不记得?”
“我怎么记不得?那几本书现在不是还摆在书架上么,我最喜欢Eagle & Birds Of Prey 和Reptile 那两本。问题是全都是英文的,我哪能看懂?”
“我还不知道你看不懂?只是想多给你些影响罢了,你那时多大来着,也就一二年级吧,还把书拿到班级炫耀去了。”
“瞧你爸包的饺子,背面总是有一道竖沟,从我们结婚时就这样,也不知为什么捏得这么难看?”妈妈撇了一眼快要摆满的盖帘,皱眉道。
“哦,我包的难看?你看看你儿子包的呀,这叫什么,”爸爸随手拿起毕峻包的饺子,“说得好听点呢,叫做元宝饺子,这当然是美化。你仔细看看,像不像个小猪头?瞧这两只耳朵耷拉的,就应该叫猪头饺。”
“这是我的创新,又没叫你吃,”毕峻争辩道。
“哈哈,没叫我吃,这每次煮不熟、带硬芯的都被你吃了啊?”
毕峻和妈妈忍不住地笑起来。毕峻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会把他叫过来看包饺子,他当然嚷着要上手,最后心满意得地拿到一小块面,握在手中捏这捏那。随着年级渐长,他慢慢掌握了如何和面,醒面,揪挤子,擀皮,包馅。懂得了肉饺子煮三开,素饺子只需要二个开。如果要给别人带,出锅时快速在冷水中过一下,可以防止粘皮。至于饺子的名称,据传早先叫“娇耳”,为东汉时期的医圣张仲景发明。他在面皮里包上一些祛寒的药材(羊肉、胡椒等),用来预防或治疗耳朵生冻疮。
几个人边说边干,热气腾腾的饺子,一会儿就摆上了桌。吃着吃着,毕峻沉默下来,盯着蘸料碟发愣。妈妈先用眼神向爸爸示意,然后柔声道:
“小峻,你怎么不吃啦?不好吃么?”
毕峻抬起头,妈妈发现他眼中噙满了泪水。
“我想罗风了。去年冬至,我还给他带了咱家的饺子。”
妈妈也不出声了。
“那之后没几天你过生日,罗风不是还送给你一支笔么,他的贺卡怎么说来着,我还记着呢:感谢我的生命中有你,愿毕峻帅值逆天,永远开心!你可别辜负了他的愿望……”
爸爸的话还未说完,毕峻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狂涌而出。
熄了灯的书房内,毕峻坐在床边,马路上间或驶来一两辆车。他身上唯一能动的,似乎只有眼睛中闪过的车灯。窗台上的双层玻璃蒙了一片水汽,数十条细密弯曲的水线宛若泪痕。
“狰,你在吗?”
“吾主。”
“叫我小峻吧,毕竟你大我好几千岁呢。”
“善,我以后叫汝小峻。”
毕峻轻轻笑了笑。
“你真得好好练练普通话了,”他顿了顿道:
“你知道罗风么?”
“嗯。吾知道。应是在他轻生后,我在睡梦中被你的悲伤唤醒。漫漫长夜,吾曾轻呵气息,吹干你面颊上的泪水;亦曾在无风的星夜,为逝者唱起歌谣。”
“我想起来了,那时隐约在梦中听到歌声,但醒来一下就忘了。你能再唱一遍吗?”
“且闻吾歌。”
彼狡童兮,君我相衣。
虫雀喈喈,春光灿兮。
彼弱冠兮,君我相携。
书简噇噇,夏木艳兮。
彼携姝兮,君我相贺。
舟车尧尧,秋华累兮。
彼长归兮,君我相隔。
烛火息息,冬寒盛兮。
……
狰的吟唱如金石相磨,怆然,阔远,肃穆。一滴泪,从毕峻的眼角滚下,他伸手抹去,随即拿起手机, “这是我和罗风都喜欢的苏格兰风笛曲Scotland The Brave,你听。”
望着窗外银样的世界,毕竣缓缓说道:
“我和罗风从幼儿园到小学都在一起。虽然后来他家买学区房上重点初中了,因为关系好,假期总是努力找时间一起玩,他姐姐对我就像亲姐一样。罗风从小喜欢画画。他没去过绘画班,全靠自己的观察和练习。我那时拿他直接用钢笔画的漫画给爸妈看,他俩称赞不已,说他的感觉和幻想太棒了,听得我都有些小嫉妒。小学三、四年级时,他的画还在学校展览过。上初中后,他父母无论如何不认同他的绘画能力和热情,说他在他们学校画得好算什么呀,外面画画好的多了去了,只有把学习学好了才是出路。虽然他也会偷着画,但却越来越少了。你看这本他留给我的相册,页眉上还有他随手涂抹的简笔画,很有意思吧?”
毕峻翻着翻着,突然发现一张照片有些异样。
那是一张他和罗风小学五年级时的照片,两个人穿着校服,站在一棵杨树旁,夏日的阳光由一侧倾洒下来,两张现在看来幼稚的脸上洋溢着金子般的笑容。此刻,冰冷的月华照在相册上,照片中的树干上竟然发出黄色的光,毕峻抽出照片,细心去看,发现树干中间用黄色荧光笔画了一个圈。同时,背面透出隐隐约约的字迹。他翻过照片,见背面写着两个英文单词“You Dog”。
“You dog?此张照片跟狗有何关系?”狰问道。
毕峻摇摇头,说道:
“不,这是我和罗风曾开过的玩笑,将“有道云笔记”戏称为You dog,”他又将照片翻过来,看着上面的黄圈说,“拍这张照片前,我俩曾试着比个头,用石头在树上划了标记,你看,就在这儿,那时罗风比我高了一小块。”
“唔,汝仍记得树在哪里么?”
“嗯。咱们明早去看。”
(罗风日志)
20**年9月15日 星期日 多云
补课,补课,烦死了!妈妈天天说我糟蹋钱,不像姐姐这么省心。可我也希望像姐姐那样啊!
20**年9月20日 星期五 晴
学习时妈妈就在身边玩手机,不是微信就是看剧,还天天喊忙。爸爸最近不太高兴。
20**年9月23日 星期日 大雾
认识她半个多月了,还不告诉我真名。心里总想她。
20**年9月25日 星期二 晴
她竟然也喜欢Linkin Park的歌!我们一起听No Roads Left,太赞了!
20**年9月28日 星期五 晴
昨晚爸爸动手打了我,妈妈说,学不好就去死吧……死?
5
“对不起,鸿,我这边有点事耽搁了,大约半小时左右到,你莫着急,”一个女人的声音道。
“好的,没关系,我已备好菜等你。”
段鸿放下电话。来大窝凼工作一年有余,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每个月都会抽时间到克度镇散散心,同时跟外面的朋友保持联系。这里虽然也是僻远的找地方,却也比自己待的工作区域热闹多了。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行走,看道边、院落中上年纪的老大爷们聚在一起,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看鸡鸭围笼着穿花布围裙的大婶吃食,看男娃娃手里攥着树棍打闹,女娃娃帮爷爷奶奶扫院子、晾衣裳。
克度镇地处贵州南部,距省会贵阳约100公里,始建于元朝,当时名称极长,为“瓮郎客都等处蛮夷军民长官司”,到了明洪武四年(1371年)废司为寨,六年后升设为里,更名为“克度里”。现代的克度镇,因“天眼”选址于此而名声远播,当地政府下大力气打造“天文小镇”名声,打出科普教育的牌,收效很好。
“服务员,请再帮我添些茶水,走菜还得过一会,”段鸿扬声道。
“好嘞,什么时候有菜,您告诉我一声就行。”
此顿晚饭,他选了小镇的名饭店“夏黑子”。这是贵州的连锁品牌店,主打布依族“坛子鱼”。烹制这道菜的器具形状奇特,像似大了肚子的瓦片,乃出自贵州名陶“牙舟陶”。段鸿曾由老板处得知,市场上便宜的鱼坛虽然形态无异,却与高质量陶厂烧制的坛子差别巨大,“好料方能出好工”,他这个读过工程学的博士当然清楚。“坛子鱼”选鲜鱼为原料,锅内放米粉,小瓜,豆皮等菜品,须用木炭火炖制,风格介于炖菜与火锅之间。段鸿举止文雅,亦不计较价格,无论老板店员,都喜与他交往。有时他碰到街边推车卖野生鱼,便买来这里加工,享受特殊的待遇。
他默默喝着茶,回忆起第一次在北京遇到殷澜的情景。那时母亲病逝不足两个月,自己悲伤难解,唯一能让心静下来的地方就是博物馆和各种艺术馆。这恰恰为京城所长,寓于其内的各种博物馆种类繁多,数量巨大,一人每周换一个新馆,全走下来,怕也要几年。那个周日的清晨,他来到先农坛内的“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因为到的早,游人并不多。时方仲秋,馆内叶染丹霞,树蔽晨曦,一派绚烂生机。他信步而行,心思一会驻于碑文建筑,一会忧从中来,哀叹嗟啜。正在太岁店内细赏稀世国宝“北京隆福寺藻井”,突然听人叫自己的名字。
“您好,打扰一下,请问是段鸿博士么?”
转头看去,面前站着一位丽人,杏眼桃容,黑发如瀑,一身黑衣,紧裹着凸凹有致的身材。自己并不认识她。
“啊,小姐您好,我是段鸿。咱们见过面?”
女子明眸闪动,温柔一笑,“见过。不过准确地说,是我见过您。半年前,在北师大图书馆的报告厅,您做过一次演讲,还记着么?”
段鸿皱眉想了想,“嗯,我记得,那次的题目是《月背工程的意义:中国天文学发展概况》,您当时在现场。”
“没错,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提前听北师的朋友说,留美回来的青年才俊段博士要来学校做讲座,便托人拿到一张票,参加了您的专题演讲。”
“噢,原来是这样,”段鸿礼貌地伸出手,“幸会,请问怎样称呼?”
“The fortune is mine(相遇是我之幸),”女子摘下羊皮手套,递过净白如脂的柔荑,“我叫殷澜,您可以叫我小澜。”
段鸿正在神驰往昔,外面阿义招呼客人的声音传进来,接着脚步声响,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略一环顾,便径直朝段鸿走来。段鸿身子未待站直,怀里软玉温香地闯进一个人,随即脸颊生凉,着了淡淡一吻(图片)。鼻息间充满熟悉的香水味。
“你来了,”段鸿有些不舍,又有些尴尬地推起怀中人,定定看着她。
“嗯,让我看看,他们没把我的鸿累瘦吧,”殷澜仰起头,接着眉头一蹙,“你好像瘦了,怎么有些憔悴?”
段鸿脑中闪过一句诗,“为伊消得人憔悴”,心想难道你不知我是为了你憔悴?但他生性拘谨,不好意思当庭示情,只轻轻一笑,“来,咱们坐下说,”接着,他冲正屋内收拾餐具的男青年喊到,“小陈,可以走菜啦!”
殷澜脱下黑色羊绒风衣,露出里面高领深紫色毛衫,颈上带了条光彩照人的银项链,吊坠是镂空雕花的连枝梅花,点点红梅用景泰蓝烧色,清新脱俗。齐膝的素面黑靴裹着她纤纤细细的小腿,愈发显得柔媚性感。依旧是深黑如夜的长发,依旧是睛若点漆的明眸,依旧是温馨可人的微笑。
“哎,怎么只盯着人家看?等着急了吧?会议结束后有个辽宁人拉着我谈合作项目,告诉他回头联系也不干,到底耽误了二十几分钟,你真该听听辽宁话,有趣极了。”
“我听过。在北京有一次排队买熟食,遇到一位来自辽宁的妇女,操着地道的大连话,抱怨北京人说话垮,看她当时认真的样子,我应和着憋住笑,心想这满嘴的海蛎子味,垮得一塌糊涂,自己毫无觉察,也是神了。”
“噗呲”,殷澜被逗得笑起来,“要不听人说,可千万别惹读书人,埋汰人都不用脏字,”她抿了口段鸿倒的茶水,问道:
“你来这里一年多了,还习惯吗?”
“嗯,挺好的。难得这么清静。”
“慢回身!”小陈喊到,一边将端菜上桌,一边冲段鸿调皮地挤挤眼睛。
“谢谢,”段鸿朝服务员点点头,接着对殷澜道,“小澜,这是我曾跟你多次提及的布依族名菜,坛子鱼,特点是酥软鲜嫩,香辣透骨。来,趁热吃。”
说着,他夹起一块鱼腹肉,放到殷澜碟中。
殷澜先俯身凑到碟旁,闭上眼睛陶醉地道:“啊,真香!”接着夹过一小块,轻轻放入口中,微微摇头,看着段鸿道,“好吃极了!”
“没骗你吧。就是可惜没有酒,不然就完美了。”
“嘿嘿,”殷澜调皮地一笑,从包里拿出一物,摆到段鸿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Gevery Chambertin的黑皮诺,好家伙,你开会还想着给我带酒,谢谢!”段鸿端详着手中的小瓶,惊讶地说,随后扬声道,“小陈,请帮我拿红酒开瓶器和两个高脚杯,谢谢!”
“本来不是非得出差,我瞧这次有两个地方选,海口和贵阳,立刻就定下了贵阳。会议当然排第二位。看你才是priority(首要选项)。”
“说实话我挺意外的。大窝凼工作站里无线电静默,不能随时保持联系,上个月我到镇里和你通话,哪想到你能来?本以为要春节才见面。”
“想我啦?”
“你说呢?你想不想我?这次能待多久?”
“明天傍晚的飞机。”
“太好了!我出来前和领导打过招呼,如果招待朋友留宿,今晚不回去就是要请明天的假了。我现在就把房间订了。”
段鸿脸上欢喜难禁,从怀里掏出手机,随后抬头问道:“对了,你是怎么过来的?有司机跟过来么?”
“订的Auto Taxi,司机待在酒店了。小哥,谢谢你,”殷澜接过小陈递过来的红酒杯,甜甜一笑。
“好的,我看看……嗯,订好了,虽说是这里最好的旅馆,设施也没法和大地方的比,不过房间宽敞,窗户正对青山,你应该能喜欢。明天上午带你去看古屯堡。让我来。”
段鸿抢过启瓶器,熟练地拧开橡木塞。顿时,店中飘过一股淡淡的、带着果味的葡萄酒香。
“叮!”
两个人轻轻碰了下酒杯。段鸿目光闪烁,看着深红醇和的液体淌入殷澜娇嫩精巧的红唇,腹内腾起一股热流,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发现殷澜眼角抬起,会说话的眼睛笑意一闪,段鸿俊脸一红,赶紧往殷澜碟中夹了块豆腐。
“小澜,这是边阳镇的特色,荞灰豆腐,老板专门订购的,虽然看相不佳,味道却与众不同。你尝尝看。”
两个人边吃边聊,段鸿诗兴大发,随口吟道:“佳酒佳肴佳人笑,佳期堪至,萧瑟隆冬添秀色。”
殷澜莞尔一笑,托起酒杯,歪头想了想:“远山远水远曜长,远梦今至,天眼破鸿蒙。”
这是两人时常玩起的游戏,其效仿古代“飞花令”,接不下去的人便要罚酒。别看殷澜娇滴滴一副可人模样,有时作的诗句险峻陡峭,常令段鸿诧异不已。
他看殷澜脸现倦意,想起她兼程赶路,难免疲劳。外面夜色减浓,便打招呼结账,向殷澜要过车钥匙,径直开去旅馆。
“这里的人和你都很熟呢,”殷澜倚在旅店五楼房间门口,看着开门的段鸿说道。
“啊,时常有来访问的专家,大多由我接待,就这么个像样的地方,几次就熟了。来吧,”段鸿拖起小巧的拉杆箱,走了进去。
灯光亮起,殷澜打量着屋子。这是个中规中矩的标间,玄关处是衣柜和茶水台,液晶电视下一条深红色长桌,近窗下两只布艺沙发,一张圆茶几摆于中间。设施虽简单,空间却极宽敞。
她将外衣递给段鸿,打开拉杆箱,抽出一本书放到桌上。
“鸿,我先去冲个澡,这是我最近读的书,喜欢的话可以翻翻。呐,还有你爱喝的铁观音。”
“Scarlet Letter(《红字》)?大学时英文老师推荐过,遗憾那时没有读。怎么样,好看么?”
“反正我是觉得不错,”殷澜捧着睡衣走进浴室,“霍桑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段鸿来至窗前,远方灯火微明,时闻狗吠。他抬头遥望,冰轮耀空,银钉散布,毕月乌与昴日鸡流光飞舞,这对巴比伦人称之为“雨星”的姐妹星,是小时候母亲指认给自己的,也正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他才走进了天文学这无垠的课堂。
水声由浴室传来,段鸿回过头,浴室朝向窗户的一面是一块巨大的毛玻璃,浴帘并没有拉上。水汽蒸腾,女人娇美曼妙的身体于其中若隐若现。段鸿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书。
“茶好喝吗?”门声响动,殷澜歪头擦拭着水光滟滟的秀发,款款走了出来。
“可以,书却是更好。”
“喜欢的话,就留给你。回头我再买一本。”
“好,那我不客气了,在这里买书太麻烦了。”
“这就对了,想要买什么书,告诉我替你买就是,”殷澜拿起吹风机,镜中的女人媚眼桃腮,雪肌玉肤,她侧过脸,纤眉满意地扬了扬,开口道,“鸿,跟我说说来这里的感受吧。”
“你指哪个方面?”
“随便你,比如领导啦,同事啦。”
“嘿,你这个小精灵。明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却偏偏不提。”
殷澜放下吹风机,站起身甩了甩长发。洁白的大腿在紫红色的真丝睡袍下分外耀目。
“鸿,我逗你呢,”她拿开段鸿手中的书,抬足跨坐在他双腿上,“我怎会不清楚你惦念着什么?但这事一会再谈,我现在只要……”殷澜的纤指轻轻摁在段鸿的胸上,缓缓向下滑动。
段鸿努力控制着自己,眼睛紧盯着殷澜。寂静的屋子中,自己急促的呼吸显得异常凝重。刚看过的书,香气缭绕的茶,夜空中明亮的双星,都随着自己的身体内涌动的感觉,慢慢溶解、消散,就连思考能力,一时也停止了主宰,淹没在感觉之浪的翻滚中。
殷澜灵巧的手指如在琴键上舞蹈。虽然身下的男子好似不动,由双腿接触处传来的一阵阵颤动,却让她精准掌握着这极乐游戏的动向。她耐心呵护着体内蓬勃欲涌的热流,渐次指引其冲刷过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那缠绵悱恻的呻吟,在段鸿耳中,既是繁花待放的序歌,又是锦簇凋零的哀曲。当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明明知道一旦攀至性灵的顶峰,剩下的只能是坠落。而恰恰在是这种欲罢不能,明知最终宿命却难以抗拒的矛盾中,现出某种超越于肉体快感的诱惑,然后,变成无底的漩涡,将人紧紧攫住,带着其所有,盘旋着、沉迷着,坠落而下。对段鸿而言,那漩涡是紫红色的,是糅合了危险与欲望的颜色。
“你要了我的命了,”段鸿抚摸着臂弯中佳人的腰肢,“弱骨丰肌,前人诚不欺我。”
“嗯,”殷澜微微蜷起身体,慵懒地应道,“难道我的命没丢掉么……你现在还能酸两句?我都没力气思考了。哎呦,别痒痒我!”
段鸿收回手,抚摸着殷澜丝缎般的裸背,轻叹一口气,“要不是为了开启‘无名’,我怎么舍得下你,跑到这么个荒僻所在?幸好眼下一切顺利,就等‘门’的出现了。”
“我和你一样着急,拖得越久,魂魄散掉的就越多。还好,眼见着就要成功了。”
“……希望如此。诶,你小手怎么又摸过来了?”
“人家就是摸摸你的牛皮糖嘛,小气鬼……”
“……………………好啊,你,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段鸿翻身把玉人压在下面,唇凑向那天鹅颈似的脖子。殷澜两腕被他握着,双臂却不用力,舒展自然地张向两侧,好像一只在天空展翅御风的鸟儿。心中呼喊道:
“带我再次飞翔吧!”
6
“今天怎么走得这么早?”妈妈看着正系鞋带的毕峻问道。
“啊,你看外面雪景多漂亮!我出去拍几张照片。”
“唔,确实挺漂亮,不过你可别误了校车。”
“知道。Bye,”毕峻摆摆手,转身往楼梯走去。
听见家门关上的声响,他立即加快步伐,几步跨下台阶,冲出单元门,左转绕过楼后,沿着围墙跑到小区居民自己开辟的“便门”——一处被拆掉几根铁棍的栅栏。毕峻踩着下面的垫脚石窜到外面,一折身,跑进沿墙种的绿化带。三排碗口粗细的银中杨挺立在积雪中,树干上一片叶子也见不到,如果没见过它们夏天葱茏茂密的样子,你很难相信眼前稀疏瘦弱的枝干居然蕴藏着如此蓬勃的生命力。毕峻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棵树下,抬眼瞧去。刚睡醒的太阳躲在远处高楼的后面,散射过来的绯红光线,好像浸入了银中杨布满“枪伤”的银白树皮。毕峻绕树走了几步,“啊”地叫出声来,在朝南一人多高的树干上,两条模糊划痕的下方,有两行小字:
NWQYKPF-b
256241+c
毕峻盯着字愣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凑近拍了两张,转身朝来路走去。
“真有东西,不过此为啥意思呢,”狰的声音响起来。
“我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密码不难,罗风没想难为我,”毕峻表情凝重地说道,“但是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一整个上午,毕峻心神不定,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刚想站起来往外走,肩头被关雷一把按住。
“你小子今天怎么总愣神?是不是惦记哪个姑娘了?”他阴阳怪气地说道。
“哪有,你才惦记呢,”毕峻不耐烦地说道,一边试着站起身。
“别着急跑啊。”
关雷今天不知发了什么疯,他一下搂住毕峻的脖子,靠过来小声道:“你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想!石依雨那丫头可是惦记上你了,一上午不知多少次偷偷瞄过来,可都被我老人家看在眼里了。嘿,你看她这不是过来了?”
毕峻被他说得面皮发烫,一转脸,果真见石依雨朝这边走来。她上身穿着纯白色羽绒服,里面套一件高领羊毛衫,黄格白底,黑色紧身裤配了条暗红格呢子裙,显得清丽秀美。
“诶,你俩干嘛呢,搂脖抱腰的?毕峻,我想和你说点事。”
石依雨落落大方地说道。
“啊,我这就把他送给你,”关雷不怀好意地笑着,下面的手使劲捏了毕峻一把。
“走,一起去食堂,边走边聊,”石依雨朝班级门口走去。
出了教学楼,阳光直刺而来,毕峻眯起双眼,站在台阶上远眺过去,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澄澈如水,干净得让人心颤……
“喂,你这人,怎么走路也溜号啊?”石依雨在甬道上叫道,“快走啦!”
毕峻不好意思地走下来,笑着说:“见谅啊,美女,我也不知道想什么呢。对了,你刚才说有什么事?”
“别急,打好饭再说。”
两个人在食堂捡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石依雨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上周不是让你推荐几本小说嘛,我想和你聊聊。”
“呵,这个啊,里面有你看过的吗?”
“有的,我想和你聊聊《挪威的森林》。”
“嗯,我是去年读的,”毕峻眉毛扬了扬,“情节大致还记得。”
石依雨点点头,问道:
“你觉得这部小说主要谈什么?我觉得直子好可怜。”
“主题一会儿说。这里面可怜的人可是不少,比如开篇就死了的木月,永泽的女友初美,还有玲子,看着叫人心痛,”毕峻说着,觉得饭菜像被抽去了灵魂,寡然无味。
“我就很不理解初美,为什么那样作贱自己。”
“这就是小说真实的地方。你首先得承认永泽是很有魅力的男人,虽然他同时也是个人渣。他一方面出去鬼混,一方面渴望初美的爱。他知道初美对他的盼望,可是自己没有勇气为初美改变。为什么他对爱情缺乏信心?是自私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们也不知道。当然他也受到了惩罚,就是良心上的愧疚,无法拥有真正的爱情,以及朋友对他的抛弃。但说到初美的悲剧,他一定要负主要的责任吗?我看也不尽然。初美没法放手,把自己人生的意义完全交付给别人,本身也是一场赌博。不幸的是,她输了。”
“嘿,毕峻,有没有人说你像个老先生啊?要不怎么会有这种深刻的认识?”
“啊,这些想法不少是和老爸交谈中体会到的,虽然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你就权当我乱说好了。”
“不,我不是说你的想法有问题,而是觉得与众不同,看到许多我没看到的东西。挺好的啊,你还没说你怎么看这本书的主题呢?”
“希望。这也是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
“怎么说?”
“主角叫什么来着,啊,渡边。你想一下,他身边不少的朋友都陷在困境中,当然每个人都有悲伤沮丧的理由,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你选择什么样的出路。一些选择了自杀,像木月和直子,还有直子的姐姐,虽然我们不明白他们自杀的理由,但一定是自己堵在哪里出不去了。那么别人就没有问题了么?当然不是。绿子就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她象征了某种更有生命力的东西,努力活着,直率勇敢,令我充满敬意。渡边选择了她,就像选择了充满光明的太阳。还有就是玲子,小说最后,她终于选择走出来,去拥抱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这都是书里温馨的地方。”
石依雨静静地听着,食堂嘈杂的声响变得遥远而模糊,自己仿佛进去了某种奇妙的空间,一切都很熟悉,同时那么陌生。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在窗边给她讲故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嘿,你看光我一个人说了,你呢?谈谈哪个地方让你印象深刻吧。”
石依雨默默吃了几口饭,然后抬起头看着毕峻道:
“我说说对死亡的看法吧。这本小说里人物出现的不多,好几个都死了。从小的个体来说,未尝不是极悲哀的事,毕竟生命可贵,家人朋友也会伤心难过。但我们试着把视野放大些,比如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纵向去看,死亡恰恰是生物种群防止灭绝的终极武器。不健全或无法适应某种条件的个体,其后代的存活风险相应较低,这当然也包括遗传疾病的情况。生命通过死亡这个大杀器,努力将最强大的进化信息储存在DNA中,不断完善自身。从这个角度看,每个生物体都同时面临着克服一定程度的先天不足和努力进化的任务,无论其喜欢与否。在这点上,生命似乎是冷酷的,而却是可以被理解的。所以呢,小说中无法逃离的人,这些可怜者,带着他们自己的问题离开了,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完成了自我解脱,同时也成为生命进化树上飘落的叶子,'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毕峻心里一边默念着“只有香如故”,一边惊讶于她犀利冷峻的视角,暗暗佩服,做了个鬼脸道:
“哇,难怪是学霸!小生受教也!”
“噗呲,”石依雨被逗得笑出声来,佯怒道:
“喂,别开我玩笑,以后不和你说了!”
看见毕峻假装吓得吐出舌头,她皱眉笑着说:“快吃吧,饭都凉了!”
两个人边吃边聊,毫未察觉到一只手机的镜头,正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如一只不带感情的眼睛,冷冷窥视着他们。
毕峻进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拿出书本坐在桌前。他试着完成剩下的半张数学卷子,可怎么也没法静下心来。罗风刻在树上的内容他上午就猜出来了。“NWQYKPF-b”指的是每个字母按顺序向前提两位,正好是luofeng,罗风名字的拼音,这极可能是有道云笔记的账户名。而“256241+c”则是每个数字加3,即589574,应该就是密码。本想中午查看,结果被石依雨叫去食堂了。其实他心中惴惴不安,对即将解密的内容既好奇,又担心,很是纠结。眼下长夜渐深,冰轮西转,他咬咬牙,拿出手机,打开有道app。
一开始填用户名,毕峻就有些傻眼,因为后面对应着一大票邮箱,最上面是163的,然后126,gmail,sina……没办法,只好从第一个开始试。
试遍每个邮箱,不知填了多少次验证码后,毕峻沮丧地发现,他只得到了两个结果:
“密码错误。”
“用户名不存在。”
“你x的,”毕峻把手机扔到桌上,头向后仰,使劲晃了晃酸痛的脖子,“这他x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汝信息输错了,check it(检查一下),”狰的声音响起来。
毕峻仰天打了个呵欠,深吐一口气,坐直身体,再次拿起手机。重填了一回用户名,一个个字母检查后确认没问题,他开始不急不缓地将密码输进去。当然是再一轮的选邮箱、填认证码,不同的是,这次更加认真小心,每一次点击登陆按钮时,指尖集聚的期待如不安的潮水,来了又退,退去再来。而随着选项的减少,当事人的心情是希望渐增,还是失落、绝望愈强,实难分得清楚。
“用户名不存在”。当最后一个密码的尝试得到回复后,毕峻保持姿势,噘嘴一动不动。胸口像塞了瓶猛烈摇晃过的香槟,无数暴躁、密集的气泡汩汩上行,焦急地巷要喷涌而出。他刚要摔手大骂。
“咦,此上面写的什么?”
狰的声音道。
毕峻疑惑地问。
“哪里?你说什么?”
“汝瞧相册中那张照片。罗风的右手有些奇怪。”
毕峻的目光扫向桌边——原来相册一直没合上,与罗风合照、并被标记的那张赫然在目。
他将照片抽出,眼睛凑近看去。
照片中,罗风站在银中杨左侧,右手扶着树干,在张开的四个手指上,竟有四个小小的数字,0308。
毕峻直起腰,点着头道:
“好你小子。”
“此又是啥幺蛾子,汝友在搞谍战否?”狰道。
“罗风的生日是3月8号,国际妇女节,我们没少拿这个开他玩笑,”毕峻苦涩地笑了笑,“真要感谢你了,要不今晚,我这觉是睡不好了。”
“汝别高兴过早,且先试试看。”
“嗯。”
毕峻屏气凝神,将用户名luofeng0308@163.com输进去,添上密码,然后咽了口唾沫,点了下“登陆”。
“啪”,界面变白,进度条开始拉伸,页面跳转。
“Yes!”
毕峻和狰同时叫道。
页面上一排文件,最上面一个:“无标题文档13-46-52”。接下来第二个文件名:致毕峻。
毕峻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狰。伸指点开。
小峻:
你看到这个时,我已经走了吧?过去多久了呢?一个月,一年,还是许多年?
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你会看到的。
密码难么?呵呵,别生气,就当是我们最后的玩笑吧。
现在,我正坐在楼顶,风景真不错。待一会,我就要从这里跳下去了……
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总说希望飞翔,你说我的名字正好应景,就像信天翁一样,乘着风,一点力都不用,在空中度过一生。
不说了,说多了,我怕失去勇气。
过年时,替我问候爸爸妈妈。
我最爱姐姐了。
罗风
毕峻闭上眼睛,旋即睁开,起身来到窗前,试着努力压下翻腾而上的悲伤。但泪水,还是慢慢盈满了泪池,沿着不够坚硬的池边,汩汩流淌而下。他颤抖着,悲伤,愤怒,却不知道应该恨谁。痛,真切而亲密,穿透皮肉,钻进骨髓。他啜泣起来,肩膀不停耸动,每一下,似乎都将心提起来。终于,悲情难禁下,他倒头痛哭起来。
(罗风日志)
20**年10月1日 星期二 多云
姐姐没回来,说国庆假期难得,和同学去秦皇岛玩了。妈妈又给我报了一门网课。大学的生活什么样?
20**年10月3日 星期四 晴
毕峻和家里人去沈阳玩了,他说沈阳博物馆正好碰上国宝展,还准备去中街转转。真羡慕他!
20**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大风
昨晚和妈妈吵了一架,晚自习都没去。班主任又告状,我就不去他那里补课。妈妈竟然说少让我和毕竣玩,说我们俩半斤八两,还怪是他把我拐坏了,她怎么能这么说我的朋友?
20**年10月16日 星期三 晴
听张勇说,石依雨好像喜欢毕峻。他俩个倒是挺般配的。今天下午,张勇和毕峻这两个活宝还开我玩笑,死活说把他们班里的女版“黑旋风”送我了,外赠一对自尽用的板斧。真想告诉这俩处男,少爷我一个月前就那个了。
20**年10月17日 星期四 晴
晚自习跟吴仁请假费了些口舌,看见他我就烦。还好这几次请假没被家里发现。
她好热烈!今天和她谈“死亡”,我们的想法竟那么相似。她说死亡只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出生后便开始漂泊,死去时才又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20**年10月19日 星期六 晴
昨晚做噩梦了!天空都是血,还有无数的哭声,一个无头的家伙,他说是……名字怎么都记不起来。吓死我了!
第二章 1
北京郊外,一栋二层别墅外响起汽车喇叭声。没多久,大门露出一道缝,一位老人揉着眼睛探出身子。立刻,欢喜爬上他的眼角。
“噢,小姐回来了。”
殷澜下了车,走车后走去,微笑道:“刘伯,我回来了。家里一切都好吧?我给您带回来些贵州特产,就在后备箱里。”
“谢谢小姐!家里没什么别的事。今天傍晚,飞宇过来了,他正在客厅等您呢。”
殷澜眉头蹙起,心中不快,但随即朝老人转颜微笑:“好的刘伯。我已吃过晚饭,您早点休息吧。喏,也没多买,您和徐姨尝个鲜。”
看着刘伯高高兴兴地拎着两包威宁火腿离开,殷澜转身走上台阶。深棕色的落地感应玻璃门徐徐滑向两侧,轻柔的音乐声由屋内传来。
“澜,你终于回来了。不是说好昨天吗?”叶飞宇笑脸迎上来。
“本小姐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管得着么?嗯,你来干什么?”
殷澜扭动娇软的腰肢,解下驼色短呢外套,露出内里黑色罗纹羊绒高领打底衫,九分商务暗格深紫休闲裤,白色窄版羊羔皮带上,坠着一支珐琅彩纯金高跟鞋。
叶飞宇盯着殷澜坐下,转身去到对面的沙发。对面这个女人好似一盘香气缭绕的时令炒鲜蘑,柔嫩光洁,隐藏的肉欲,萌动不已。
二人不痛不痒地聊着,叶飞宇注意到殷澜不时抚玩手腕上戴的一颗紫红色的多角木珠,好奇问道:“你那个什么呀?以前没见你戴过。”
“哦,你说这个,”殷澜抬起手臂,腕若银雪,指比青笋,“段博士送给我的,他刻的一个小木雕。”
“段鸿?”叶飞宇暗暗咬牙,看着殷澜眉目含情的样儿,一股火顶上额头,他声音抬高道:“小澜,玩玩就行了啊,注意点分寸。别忘了佩姐的警告。”
殷澜纤指摆弄发丝,轻哼一声:“呦,搬出佩姐来压我哪?哼,我什么分寸?你管得着么?告诉你,昨晚我就是和段鸿在一起。这就是正事儿。”
“你?”
叶飞宇明知这女人摆明了要气自己,可还是妒火中烧,起身变色道:
“正事?妈的,上床也是正事?就段鸿那个棒槌,你别假戏真唱了!”
“呦,吃醋啦?我就假戏真唱怎么了?碍你什么事儿?”殷澜坐到对面沙发上,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自己偷腥惹草时忘啦?哈,这会儿给我装什么正人君子?姑娘不吃你那套。”
“你……唉,我不都跟你认错了嘛?之前是我不对,小澜你再给我次机会,好不好?”叶飞宇听到旧事重提,身上一股劲好似沙堡坍塌,泻得精光,颓然坐下。
“唉,你们男人啊,”殷澜假装叹了口气,心里却想,都说男人用下面思考,真是百无例外,自己稍微用些手段,一个个像哈巴狗似地贴上来。不过也不是这么绝对,段鸿呢,还真就不一样。想到段博士,她不禁莞尔——谁能想到,一个留过美、年近三十的青年,竟还是个处男,对床事一窍不通。开始交往的阶段,她数次暗示,只另段鸿局促尴尬,面红耳赤。有两次眼看箭在弦上,他却临阵脱逃,甚至让她怀疑起自己的魅力来。但最后,他还是上了自己的手。每每回想,总觉回味无穷。她慵懒地往沙发上一躺,支頤轻叹道:
“唉,算啦,不说这个啦。嗯……陆明和媛媛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明哥?他正从小的身上下手,据说是个上高二的帅哥,底细正在摸。媛媛的话,我不知道她在干嘛。”
“你嘱咐陆明小心点,尤其别去糟蹋姑娘。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毕云天挖出来,可别打草惊蛇。万一搞砸了主人计划,小心那蚀火之刑。”
听到蚀火之刑几个字,叶飞宇像被嵌了芒刺的鞭子猛抽一下。他面上不安抽搐两下,像是平静湖面上,突然飘过一层惨淡青白的水雾。不知怎么,殷澜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怜悯:似乎面前站着一个受怕的孩子。叶飞宇声音干哑道:
“别提那名字。”
“好……怕什么?又不是说你。”
“……我知道。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叶飞宇站起身。
“哦,”殷澜有些意外,“不多陪陪我了?”
“突然想起跟朋友有约,我走了,”叶飞宇青着脸,从衣架上取下风衣,走出房间时,带起一阵气闷的风。
从殷澜家出来,叶飞宇心头烦躁。他咬着嘴唇,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这个婊子!老子今晚本来心情不错,准备跟她滚床单的!妈的,段鸿这凯子,早晚被她玩腻,最后一脚踢了!他心中懊恼,好似胸中憋着一炉噼啪作响的柴火,被盖子严严实实闷住,不得出路。
“飞宇,不舒服了?”
一把尖涩的声音响起。
“朱獳,你都看见了。真她娘的窝火!”
“呵呵,汝莫忘殷澜的护身兽是鵸余鸟,性多变,擅媚笑蛊惑。哎呀呀,找女人玩玩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露水之欢,她殷澜可也太小气了。”
“……唉,你不了解女人……”叶飞宇说完,自嘲地一笑,“我呢,也不了解。”
“那就别理她们……现在要去哪?回家?”
叶飞宇眼望灯火闪烁外的漆黑旷野,突然知道如何揭开胸里的炉盖。他轻轻哼起歌谣,喃喃道:
“今夜不知谁要流血?”
“别杀我。”
陈朋眼神中,可以读到很多。痛苦,恐惧,恳求,不舍……肚子上的痛断断续续,湿漉漉的感觉。到底被刺了几刀?记不得了。他眼珠瞥向躺在地上的小航:一动不动,一支钢筋突兀地从眼窝里伸出来。死了么?陈朋觉得大脑像是被打了麻药,怎么看见人死了,竟然毫无什么想法。空白一片,如一张新抽出来的A4纸。喉咙一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掐住了,为什么……这个点子肯定有病,刚才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什么侏儒(朱獳),什么运气好……他是在冲自己笑么?哪来的歌谣?
陈朋很意外,就这么死了。
两个多小时前,他从网吧出来,大街上早已灯火通明。掂量了一下身上剩下的钱,还够这几天吃饭的。偏偏官方昨天推出新装备,真令人眼馋呐,可是兜里这几个钱,唉。上周偷的手机只买了七百块,逼养的,刘黑子太黑了,才给这么点,真憋火,除去上供的,自己只剩了五百,那可是原价三千多的vivo,我操,下次直接在网吧里找人出了。今晚心情不错,试试干他一票。对了,小航这两天嚷嚷着缺钱,找他一起,点儿好的话,碰上只肥鹅,尽早过过新装备的瘾,再找娜娜小骚货私播一下——上次的艳舞真鸡巴够劲!他舔了舔嘴唇,掏出电话。
“喂?啥事?”
小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火气,还能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咒骂和音乐声。陈朋嘴角上挑。这声音太熟悉了。
“怎么啦?哪个网咖呢?”
“操!刚才那傻逼贪点数,自己去捡便宜,让我们被对方围打。说他还不服,这个狗卵子!”
“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行了,最近你手头也紧吧,今晚组队不(按:合伙干一票)?”
“……一会儿?……你踩好局子了(按:摸好作案地点)?”
“也没有,就是突然想滚鸟(碰运气),来不来?”
“……本来跟我姨说好今晚回去的……行啊,不差这一晚。在哪儿碰头?带条子(刀)不?”
“拿着吧。我先去吃点饭,一小时后在“嗨翻天”门口见。”
“好嘞,我现在去拿条子。挂了。”
大约两小时后,他们瞄好了点子(下手对象):一个衣着讲究的醉酒青年。一处僻静巷口,青年被拽进阴暗处。
街灯醇熟如秋叶,宁静,浪漫。这是陈朋最后的抢劫。
2
对于从学多年的学生来说,学校的铃声便如东升西落的太阳,开闭有序,既可预示着开始,又可昭示着结束。碰上令人期待的课,你便巴不得铃声的小腿跑快点,反之若不喜欢,则恨不得将其敲断,最好令它爬也爬不来。
接下来的化学课,就是毕峻期待的课。事实上,这样说并不准确,应该是化学老师李祥彬,是他期待的先生。
郑老师的身材,中等偏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高度近视镜,印象中几乎天天西裤配白衬衫,从不换样。他的背虽然有些驼,身上却透出一股精干劲,眼睛中不时精芒一闪,让人知道其非软弱之士。对于学生,他大多温和以对,只有对肆意扰乱课堂纪律的同学,他才会脸现愠色,动气责备。再次回到课本前,他眼中时常流露出怒其不争的悲哀。毕峻与他关系要好,自荐当了化学课代表,常常在间操时溜去他的办公室聊天。
李祥彬缓步走入教室,先抬眼环视了一圈,学生们有的在谈笑,有的在闷头写着什么,有的在沉思发愣,有的……他下意识地瞄向班级中后段靠墙的位置,迎上一道热切的目光,还有金子般灿烂的笑。他嘴角牵动,微笑着冲毕峻点点头,到讲桌前放下课本教案,打开多媒体操作台,开始课前的准备。
上课铃响起,师生致礼毕。郑老师抬起左手,众人的目光,被他掌中金光闪闪的东西吸引过去。
“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到。
后排的人伸长了脖子,一些学生开始窃窃私语。
“是金子,”有声音传出来。
“嗯,看着很像吧。但对不起,不对。”
“不不,金矿石,”之前的声音紧忙追答道。
“比上一个准确。抱歉,还是不对,”李老师微笑着,眼光扫视着学生们。
疑惑在越来越多人的脸上蔓延开来,毕峻高举起左臂。
“好,课代表说说看。”
“这应该是是黄铁矿,俗称愚人金。”
“对了。正是黄铁矿,化学名为二硫化亚铁。请坐。至于为什么被叫做愚人金,与历史上一个英国人有关,大家回头一查便知,”
李老师放下矿石,向大家扬声道:
“上次课已经让大家回去预习,我们今天开始一个新的模块。在这个模块,你会了解到化学这门学科的起源,重要事件,以及成就堪比牛顿的现代化学之父,安托万·拉瓦锡。本模块的核心,是学习如何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化学研究,请务必记牢。本次课,我们会谈到现代化学的发端,就让我们以金子来开头。”
他走下讲台,手指按动笔式遥控器。
“同学们请看!”
一幅古人淘金图出现在屏幕上,下方一首古诗:
“日照澄州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
李祥斌朗诵毕,接着说道:
“这首诗,是唐代刘禹锡所作,主要谈沙金翻涛不易。但其实早在战国时期,黄金便已经为社会所认可。《管子》中便有记载:“楚有汝汉之金”。有趣的是,外国人对金子的重视,一点也不输于中国人。我们先来看黄金的化学元素符号Au,这个名称来自罗马神话中的黎明女神欧若拉(Aurora ),含义是闪耀的黎明。但是这个女神,光芒太盛,不仅晃瞎了人们的眼睛,还灼坏了不少人的心。几千年来,人类都梦想着制造出可爱的金子,炼金术,在所有的古老文明中,如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古希腊,罗马,中国,都能发现它的印记。现在,给大家5分钟,关于我刚才谈的内容,有哪一点是你感兴趣的,可以用手机查一下。”
毕峻他们这代学生,是极幸运的。学校对手机的态度,终于由堵塞改为疏导,最先应用在高校的网络课堂软件,渐渐下行至高中。远远落后于时代进步的教育体系,老迈迟重,随着智能手机的到来,各种补课机构与投资者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不断兜售形形色色的私教课程,其瞄准中国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文化火种,大肆制造其焦虑感。因为每个家庭对教育的投资基本不设上限,这块美味蛋糕为越来越多的势力觊觎。书商、软件商、文具商……一个个轮番登场。这些聪明人,机敏地做到了与时俱进,似也无可厚非。毕竟,吃饭是要靠银子的。但教育体制的反应,却实在被动消极,稍微回顾一下21世纪前后的一二十年,宏观上看,中学的教学方式和理念实无太大改进。倒是随着各种“群”的风行,老师们高兴地把家长们拉进了“坑”。渐渐地,来自家长,学生,教室的抱怨愈积愈烈,每个人都在指责,每个人又都成了被指责的对象。终于,国家教委启用新人,就像单霁翔上任后令故宫焕发新生,教育这块难啃的骨头,被有情怀、有担当的闻菂语接了下来。提倡中学教育使用手机课堂app,将信息主导权下放给学生,就是一步振波掀浪的猛棋。如何应用智能手机快速寻找所需资源,去伪存真,同时培养出良好的使用习惯,是信息时代每个人的必备能力。当然,其中的种种诱惑,陷阱,防不胜防,尤能见人心险恶。
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查询,石依雨回头冲毕峻甜甜的一笑,恰巧被“铁屁股”瞅见了。他的小胖脸,像机器人似地慢慢转向毕峻,眼睛眯起,阴阳怪气道:
“嗯,怎么回事?”
“怎么啦?一边去。”
“嘿嘿,被我老人家瞧破了吧?看这样子,你俩现在正处于化学反应的上升期,即将进入强烈阶段。嗯,照这势头,干柴遇烈火,很快就……”这小子的眉毛乱蹦,恨不得逃出他的圆饼脸,两手在下面比划着猥琐手势。
毕峻眼眉立起来。
“你他妈说啥?”
“诶,不带急眼地啊,查资料,查资料。”
见毕峻要怒,“铁屁股”忙不迭把话岔开。
这时,李老师话声传来。
“好,现在请大家互相分享一下刚才你查到的信息,试着围绕这个主题‘你如何看待炼丹术或炼金术’,小组讨论。你们有4分钟的时间,开始吧。”
他话音一落,班级立刻变成了呲呲冒气的蒸锅,热闹起来。讨论组不拘人数,最少两个人,最多则达到六七个。凳子被搬到过道上,一些表现欲强的,已迫不及待地打开话匣,高声讲起来。
李祥斌慢慢踱着步,这边停一停,那里站一站,认真听着学生们的讨论。他知道,兴趣的种子正是要通过多样的方式,才能播进不同学生的心田,讨论无需着意对错,其自有深浅高下之分,用不着老师说,学生们自己就会辨别。只有思想发生碰撞,热情的火花才会迸出。学习,才会变得有趣和有效。
当然,对于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来说,讨论的时间永远过得太快,每次收场,都有人恋恋不舍。当讨论结束,李老师询问大家看法时,班级里手臂高举,似葱荣的竹林。谈兴未尽的学生,努力想抓住机会,将头脑大锅中炖好的菜肴,端到人前。三个发言机会,每每成为孩子们争抢、珍惜的对象。
“二货真君”陈慕得到最后一个机会。
“来,陈慕说一下,”前面两个学生发言后,李祥斌点手说道。
这小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手指托了托眼镜,摸了摸鼻子,一板一眼道:
“中国古时为什么会有炼丹术?是因为大家想像乌龟王八一样长寿,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就连现在,你看不少家里都养着吧?因为寓意长命百岁。”
“哄”,整个班级笑起来。
“不好意思,”李老师笑着打断摆手,“陈慕你想说的主题是什么?”
“哦,对,我想说的是,似乎越是有钱人,越对炼丹术着迷。以前呢,也只有皇帝和富翁才能玩得起。现在的人,也不见得聪明多少。只不过有毒的丹药,变成了名目繁多的保健品。我爷爷呀,就大把地吃,家里人怎么劝都没用。”
“好,请坐。你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不过注意不要跑题。好,你坐。我来说一下,炼丹术、炼金术和我们化学学科的亲密关系。”
屏幕上的图片变为一名正眼盯火炉的修士,其头脑中正想象着金灿灿的金子。
“大家看,据说源于东方的炼丹术,经由阿拉伯人于12世纪左右传到欧洲,一变而成单纯的炼金术。从这点来看,他们可比中国人实际多了。那么他们拿什么做炼金的原料呢?是铅,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都挺重的,”下面有人道。
“没错,大家别笑。这还真是一个原因。因为二者都挺重,用牙齿也都咬的动。他们觉得两者属性差不多,就是颜色不一样。怎么办呢?只要找到给铅上色的方法,不就成了嘛。”
大家抬着头,听李老师娓娓道来,屏幕上铅块之下,出现跳动着的、宛如具有生命的火焰。
“炼金师们发现,大多数可燃物都是黄色的,就想通过火,把黄色的属性添加到铅里。在无数次的实验中,不仅发现了大量新物质,也总结出重要的科学研究法。1966年,一位叫做波兰特的德国商人,试图从人尿中提取黄金。当然,也是因为尿液是黄色的。结果在实验中,他意外发现了白磷。这下可让不少人红了眼,开始千方百计打探提炼方法。俗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波兰特保密工作不错,几年后,还是被一位德国科学家,孔克尔,打听到白磷是从尿液中提炼出来的。这样,他就在1678年,成功提取出了白磷。而几乎同一时间,波义耳,一位出身贵族的英国化学家,也从动物尿液中提取到磷,他的名著,《怀疑派化学家》,被一些学者认为标志着近代化学的开始,”李祥斌的头微微上扬,似乎神回那个时代,站在化学史上的英才身旁静静观看,“波义耳是位极善观察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个重情之人。他的女友爱丽丝年纪轻轻便感染肺结核去世,波义耳的实验室中,常常摆放着女友最喜爱的紫罗兰。在一次实验中,波义耳不小心将浓盐酸溅到紫罗兰的花瓣上,当他用水冲洗花瓣时,发现深紫色的花瓣竟变成了红色。这一意外发现,令他兴奋异常。好,我们在这里思考一下,假设是你的话,发现花瓣变色了,接下来要怎么测试呢?请大家讨论。”
班级里再一次开锅。
几个同学站起来发言,有提到给紫罗兰花瓣做成分分析的,有说尝试使用其他植物的,还有说调换其他酸类试剂,如硝酸、硫酸的,都各具擅场。其中,张勇的回答令李祥斌眼睛一亮。他说道:
“很好,请坐。张勇提到,他会上网调查一下类似的实验有没有人做过。这是我们学习中尤其要注意的一环,因为如果别人已经开始做了并发布了成果,其他的人便有了更多的资料去借鉴。更多的情况是,对于一个新发现,同领域的研究者立刻会重复其实验,以验证其正确性。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会常常迸发很多新的思想,得到却多新的发现。另外就是,这也避免了浪费。好比外面已经有飞机在天上飞了,你却要自己重新造飞机,未免意义不大。当然,波义耳那个时代,人们没法上网查,但大家都在化学圈混,有几个高端领军的人物在做什么,通常都会有了解。张勇同学能想到这一点,值得表扬。”
屏幕上陆续出现了硝酸、醋酸、硫酸的图片,接着是花草、树皮、块茎、块根、苔藓等植物的照片。
“跟大家说的相似,波义耳开始用各种植物色素和酸类试剂进行实验。他最终发现,在石蕊地衣中提取的紫色浸出液变化最明显,遇酸变红,遇碱变蓝。利用这一特点,波义耳把纸浸入石蕊提取液,烤干后就成为我们现在化学实验中仍在使用的石蕊试纸。你们看,这就是紫罗兰和石蕊地衣。”
这个提取磷的方法就传播开来了,后来,波义耳的学生通过制作白磷发了财。磷的发现,标志着从炼金术到化学的第一个转折,因为不同的人用类似的方法得到了同样的结果,从此让一个新物质的发明过程变得可以验证,这一点很重要。
20**年10月16日 星期三 晴
(**市心理咨询所)
……
罗风妈妈:“医生,我觉得简直没法活了!你说我怎么生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她姐姐学习那么好,他就看不见么?最近这脾气还渐长,敢跟我顶嘴啦!昨天又让我和他爸爸揍了一顿。简直气死我了!”
医生:“他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就是学习不好么?”
罗风妈妈:“有点时间就翻他那几本破漫画,就不知道多做点题?我昨天当着他的面全给撕了。”
医生:“他都是高中生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处在叛逆期,你处理问题不要这么急,过一阵也许就好了。”
罗风妈妈:“过一阵?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两年就高考啦!现在看见他我就烦,快被他折磨死了!”
20**年10月19日 星期六 晴
万达商场内某专卖店
“哎,你看这件衬衫怎么样?”罗风的妈妈问身旁的女伴道,“蓝白格子的,罗风就喜欢这个风格。”
“嗯,我看看……不错,哎呦,价格不便宜啊!我说你这平时省吃俭用的,给儿子买东西真大方。”
“唉,你说咱们天天忙来忙去的,还不是为了他们?对了,你儿子最近怎么样?”
“嘿,谁说不是呢?但气人的就在这呢。这不今年升高三了,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突然就什么课也不去补了,天天见到我跟个仇人似的。把我和他爸气得呀,结果我们还没怎么地,他的胃炎倒犯了,上周去医院花了两千多,现在天天喝中药呢。你说咱们还能管么?”
“你家的好歹名次在前一百啊,我家那个倒没这么大脾气,但就是不上道。我这天天愁死了!”
“行啊,都这么大了,随他们去吧。诶,你看看这件怎么样,挺活泼的……我给我儿子也买一件?”
3
兰华擦着湿漉漉的长发,歪头从浴室出来,看见丈夫坐在沙发上沉思。
“云天,想什么呐?这么投入?”
毕云天抬起头,看着刚刚出浴的妻子,微笑道:
“想你呗。”
“哼,骗人!快给我从实招来,”兰华假嗔道。
毕云天微一沉吟,拿起茶盘上的建盏,金色的滇红茶汤轻轻荡漾,水汽升腾。他饮了一口,放下茶盏道:
“我在想最近国家刚颁布的禁止中小学教师建立家长微信群的法令。如果能够更早颁布,会是多好的一件事。”
“哦,咱们倒是支持,可我们单位同事还真有不喜欢的。我听她们的说法,也有些道理。”
“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这样能帮助家长随时了解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哪科好,哪科差,立刻就能获知。而且还能增加和班主任的关系,实在不应该撤销?还有对老师来说很方便,作业、通知,一下就搞定了。”
“嗯,可是她们对坏处怎么看呢?中国有句古话叫'两害相权取其轻',你看法令出台前的民意调查,超过89%的人支持取消班级微信群,老百姓是很会算账的。”
“是,我还记得你当时鼓掌称快呢。”
“来,喝杯茶,”毕云天将白底蓝纹的景德镇米粒杯端至妻子面前,接着道:
“对于班级微信群,家长和老师容易忽视两个问题:其一,是孩子的成长问题。孩子是受教育的主体,上学本身,就是通过他们自己的尝试和体验,来实现成长。适度的挫折和失败,是助其健康成长的肥料,虽然会不舒服,却是必要的。无论是忘了记作业、传达通知,还是某次考试成绩不好,作为第一负责人的孩子本应自己面对,如此才能培养其责任心与直面错误的勇气。现在仍有老师将每天的考试成绩晒到家长群里。老师当然是好意,促进学习嘛。不过换个角度,学校和单位如果每天给老师、家长们的工作表现做个排名,再晒到群里。那无论怎样,都会有人倒数。这当然能有刺激作用,但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压力,长期下来一定会产生破坏性的影响。”
“但是你也要体谅家长们呀,每天在群里看见孩子的表现,然后才能及时改正。这都是为了孩子好呀。”
“最怕的就是这个。‘为你好’,先占上道德制高点,然后似乎怎么做都是家长对了。出于关心或好心,令孩子们却失去了自我消化困难的机会。这真是对孩子好么?其实孩子们自己的潜意识中,始终充满着对成长的渴求,家长的过度干预,必然导致其内在压力不断累积。长此以往,孩子们也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因为他们成长的权利,被这样一点点地剥夺了。你说是不是?”
兰华点点头,“我同意你的观点,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是所有人在微信群中消耗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假设老师、家长、孩子分别是A,B,C三方。A将信息传给C,事情就结束了。偶尔的话,A与B会联系一下。但偏偏不,A把信息同时给了B和C,B要负责检查C对信息处理的结果。B除了本身的工作,还要不时分心惦记本来A、C间就能解决的问题,事情开始变得复杂了。A其实也不轻松,原来直接对C,现在为了省事,把B拉进来,结果B有时也是不好惹的,群里出现不当言论,A管是不管?一直以来,家长和老师、或者学校,就处于权利不对等状态,家长担心怠慢了老师,孩子受委屈,所以对班级群里的信息都很敏感,每天不时查看。所有人用在这上面的时间和精力加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好好,我的大教育家,你以为老师喜欢这样?很多也是没办法。反正什么政策下来,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兰华用手指拢起长发,又一下散开,甩了甩头,“现在的家长普遍焦虑,教育和医疗一样,都是过于让人敏感的话题啊。”
“嘿嘿 ,你说的对。不过医疗嘛,还真不太一样。大多数人,只要没进医院,都不会太焦虑。现在大家对医院抱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去医院花了钱就得把病治好,其实哪里有这种好事?只不过花了钱却没见到预期的效果,自己难以接受罢了。有位经济专家曾说过,其实人们上医院,真正在乎的不是活得久,而只是不想忍受痛苦。所以大多数人只要不难受了,才不管什么预防保健呢,烟照样抽,酒照样喝。有几个像玉堂老弟那样,认为一个人把健康放到第一位,才是对家庭、朋友、社会最大的负责任。”
“呦,你俩倒是脾气相合。不过他和淑珍在那方面的爱好,你可给我离远点。”
“老婆你可饶了我吧。你那个同学呀,我简直跪服了,开放之尺度,直上云霄。她从哪学来那套价值观?后来又出国留学了么?”
“没有过呀!那个鬼机灵上学时就特立独行,人样子美,学习棒,家里条件又好,可真是全让她占了。我也纳闷她怎么就接受了性解放的价值观?话说回来,我俩有一阵子没见了,改天约她逛街去。”
“嗯,看到合适的跑鞋帮我留意下,现在这双快不行了。”
“好的,别的东西呢?有没有要买的?”
“嗯……我没有了,你回头问问小峻吧,他前两天好像嚷嚷要个帽衫呢。”
“好。”
距体育课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吴娇盯着不远处正和几个男生说笑的石依雨,眼中怨毒闪现。这贱人来之前,自己无论小考大考,总是名列前茅,始终享受着老师高看,同学仰视,睥睨众生的幸福感觉。可自打上学期石依雨转到班级,自己的风头全被抢了去。不仅在成绩上胜过她吴娇一截,相貌才艺都是出类拔萃,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碰到难题时,老师开始更多地提问石依雨,就连经常找自己问题的同学,也渐渐转向了石依雨,简直就是叛徒!最让她痛心的,是自己暗恋的毕峻,也和石依雨走得越来越近。
“切,你看那贱货浪的?”
她身旁正叽叽喳喳的三个女生闻言停下来,顺着她瞧的方向看去。
“啊,你说石依雨呀,人家学习又好,长得又漂亮,能不惹人喜欢嘛?”
吴娇听得心中一痛,正要抢她两句,另外一个说道:
“老娘就瞅她不顺眼!你瞧给她嘚瑟的?天天招蜂引蝶的,眼里都没人了!”
说话的是刘燕,身材矮胖,满脸粗糙的横肉,一双小豆眼斜塞在标准的蒜头鼻子上。吴娇平素看不上她,聊天时常常连损带讥,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笑道:
“就是,我也瞧她太傲气了。你看她平时跟哪个女生好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一直没说话的王颖皱皱眉,“是吗?我觉得她还行吧?好像对人挺友善的。”
“那都是假象,”刘燕瞪起豆眼,“那天问她借数学作业看看,她来了一句‘我从来不借别人作业',把我给难堪得啊。行,你不借就不借呗,回头我眼瞧着毕峻从书包里拿出她的历史作业本还回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贱人!”
正微笑听着的吴娇心里又是一阵疼痛,满嘴醋味地道:
“行啦,你能跟人家毕峻比吗?那是全民帅哥好不好?”她歪头甩了一下头发,面色缓和下来,扬着下颌道:
“我就不信她露不出马脚?”
石依雨小心地把最后一片碎叶放进模具,摘下眼镜,使劲揉了揉酸痛的双眼,伸了个懒腰,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天毕峻把自己的历史作业本要去,说把他喜欢的书或小说推荐给自己。结果还回来时,里面竟夹了张纸条,说有个小东西要送给自己,问能不能周末来拜访?这着实让她紧张了一下。可是想一想,只要止于朋友之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碰巧这周末妈妈出门不在家,就邀请毕峻来做客好了,不然要惹得妈妈多心。对了,这家伙列了不少书目,自己还未认真看呢。
她坐起身子,从包里抽出历史作业本,从背面翻开来:
《博物》杂志
《野性的呼唤》
《苏菲的世界》
《老人与海》
《挪威的森林》
《昆虫记》
《基督山伯爵》
……
除了《挪威的森林》和《老人与海》,其他的都没读过,看来男孩和女孩感兴趣的还真不一样。毕峻的好友罗风去世有几个月了,他一直情绪低落,闷闷不乐。好在他最近似乎恢复过来,脸上渐渐有了阳光,与大家的说笑也多了。他说的小礼物,到底是什么呢?
“依雨,什么事这么美呐?”石依雨的母亲手端切好的哈密瓜走进来,“咦,脸怎么红了?”
石依雨“啪”地合上本子,假装生气微嗔道:
“妈,你也不敲门,吓我一跳。”
“好,是妈错了,来尝尝,可甜了,”母亲心爱地看着女儿。依雨最近时不时地发呆、偷笑,有时望着窗外出神,弯弯的眉上,似笼着一层天际的薄云。丫头大了,母亲心中既喜悦,又有丝丝不安。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久远如箱中的旧舞鞋,却还升起一股新鲜感,既亲切,又陌生。她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虽然保养得当,怎也不似那时娇嫩光滑。她眼神移至女儿青葱柔嫩的纤指,心中轻叹,再没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房间。
花絮:
张勇呼哧呼哧冲进家门,嘴里嚷着:“哎呀,今晚外面嘎嘎冷啊!”一边说一边摘帽子走到母亲跟前。
“妈,你不是在四川待过几年?四川那边怎么说天冷?”
妈妈琢磨道:“非常冷?”
“我估计他们怎么也搞不出这么带劲的话。”
“你可别这么说,四川人有股狠劲。”
“好吧。可是,他们的冬天有这么狠吗?”
4
“嚓,嚓……”
……
“嚓,嚓……嚓”
……什么声音?……………………
“嚓,嚓……”
……是什么?……
秦玥的意识,渐渐由滞重无光的梦渊浮起。她仰脸打了个呵欠,轻轻晃了晃头,口内像有美食般嚼了嚼。半梦半醒的意识,如一条即将浮上水面的鲸鱼,出水换了口气,又缓缓返身,准备沉入深沉的海底。
“嚓,嚓……”
……什么声音?
“嚓,嚓嚓。”
秦玥不情愿地扭动身体,发出一串长睡方醒的咕哝声,呵欠打到一半,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嚓,嚓。”
不对,这不是来自梦里的声音。眼前怎么一片漆黑?她使劲晃晃头,发现自己正半躺坐着,双目被蒙上,从触感上来看,似乎是一块质地细腻且带有弹性的布,所以并没有被勒紧的不适感。她下意识伸手去摘,双腿竟不自觉地动起来。
“我的手在哪里?嗯……”
身体的感觉,似乎如从外星返航的飞船,遥远而缓慢。终于,手臂的感受回来了——其正悬在自己的颈后,肘部反曲,双腕被紧绑在一起。
她试着向前旋动肩部,将双臂环到身前,两脚却再一次不自主地向后动去。她一惊,连忙脚向前伸。猛然双腕被一股巨力拽动,整个身子向后仰去。她顿时胸部上挺,腰臀悬空起来。同一时间,身下躺着的不知是床是椅的东西发出格啦啦地声响。
秦玥“啊”地叫出声来,下意识地收腿,心下狂跳不已。她急喘着气,头脑一片混乱。
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
难道是梦?不对,不是梦!
“喂?……”
她壮起胆子,试探性地叫了声。
……
除了墙壁发出颤抖的回音,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什么声响也没有。秦玥有生第一次发现,寂静,可以让人静地发狂,静地发慌,静地如坠冰窟,静地绝望……
“呜呜呜”,她哭了起来,起初微弱,渐而放开喉咙,委屈、恐惧、愤怒……全随着泪水倾泻出来。她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喊了什么、骂了什么、求了什么……寂静,像一只黑暗里狞笑的怪兽,觊觎着一切,碾压着一切,吞噬着一切。
歇斯底里的发泄后,秦玥闭目大口地喘着,身心几近颓毁。但至少先前绷紧的神经得到一时的缓解,她开始努力回想上一刻的记忆:昨天是周日,下午自己一个人从静福寺出来,路两旁绿荫如盖,风清云细,因而打消了乘公交车的主意,信步沿路走去。转过丁字路口,她记起鼓楼距此不远,不如过去一探。正打量着四下景致,思忖晚上约闺蜜方宁逛东华门夜市,请她吃那家地道的豌豆黄,左侧车声响起,一辆大众黑色迈腾缓缓向道肩靠来。接着,墨黑色的车窗“呜呜”下沉,一张白皙带笑的俊脸探了过来。
“小姐您好!我在找一个地方,可是电子定位似乎出了问题,我已经转了两圈,仍未找到,您能帮我看一下吗?”
年轻男子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白纸,上面似乎写着地址。
秦玥见他身穿灰色细格修身衬衫,鬓角齐整,举止有礼,不禁心生好感。
“我也不确定能否帮到你,给我看看。”
见她凑近过来,男子说了句:“open the right door”。副驾驶的车门啪地发出一声轻响。秦玥见状,伸手拉开车门,接过递到身前的白纸。一丝暧昧煦暖的幽香传来,她禁不住深嗅了一口,无数热流窜如胸腑,畅快异常。这时,她瞥见文雅男子似笑非笑的目光,赧然一笑,急忙俯身低头看那字迹。刚读到“北京市海淀区……”,意识便昏沉起来,仿佛被拉入了香氛之海,眼前一暗,什么也不知道了。
绑架!这个词一跳出来,她立即全身紧张,呼吸急促起来。为财还是为色?或者……两者都要?喉咙内有若火灼,干涩难耐。她用力吞咽,努力想挤出些口水,却徒劳无功,唾液似乎从来没有变得如斯珍贵。
冷静!深呼吸!一……二……三……
“嚓,嚓……嚓嚓……”
什么声音?像是温暖的背部被人突然塞进一个雪块,秦玥刚刚松弛的肌肉一下子又绷紧起来。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怎么又不响了?
不知什么时候,身体的感觉全部恢复了。手指可以触碰到衬衫的肩部。好像并未受损。脚下的高跟鞋 还在,牛仔裤也在。
唉!这一定是个梦,快点醒来!
秦玥使劲晃晃头,尖尖的手指用力掐了下脖颈上的肉。好痛啊!
这不是个梦!
她的眼泪流出来,但是一瞬间,便被黑雾般的蒙眼巾吞噬殆尽。
“唉,”毕峻盯着眼前的数学题,愁得唉声叹气。这最后一道几何题,他已经用了二十多分钟,还未做出来,不仅有些气恼。
“啊。有这么难么?”狰打了个呵欠,似乎刚刚睡醒,吧嗒着嘴问道。
“有这么难么?嘿,不服你试试啊!”毕峻把笔往桌上一撇,双膝收在胸前,两脚屈起,蹲坐在椅面上。
“嗯,你们数学宫老师讲得挺明白呀,let me try(我试试看),”狰说着,将题慢慢读了两遍。
毕峻抱着膀子,在椅子上撇着嘴,一脸的鄙薄。
“唔,我知道了,你试着在A点和E点做条辅助线。对,怎么样,还没看出来?AD和ED再连上试试。”
“噢,我知道啦!这不是个直角三角形嘛!”毕峻惊讶地叫起来,钢笔快速地在验算纸上奔驰,不一会,这道题便完成了。
“行啊!我还小瞧你了呢,你这从来没学过数学的家伙也不赖呀。”
“Thanks,旧有的知识和经验,既可成为助人成功的骏马,也能成为致人失败的拦路虎。像我这样的‘老人家’,更容易为过往的成见和经验所误。辅佐献公时,吾仍具骄纵之气,曾在千眼窟孤身犯险,结果中了埋伏。若不是献公及时赶到,吾可能已埋骨黄沙。吾由是时常自省,不可倚老自狂,亦不可藐视新事物。数学一科,系吾新知,其纳万物于数中,抽精拔髓,演为极纯粹之算式,斯为宗旨之学。”
毕峻发现,狰只要认真起来,话语中的之乎者也就会多起来。这有点像爸爸,写作时兴致来了,也偏好古文,总说汉字的精华在古文里,没事就抓他读《古文观止》。
“好好,数学让你说的,简直美上天了。话说回来,我们数学宫老师人不错,你看他收我们辅导资料的卷子钱,都比别的班少。”
“这话怎么说?”
“哦,你不知道。我们每学期交几十块钱印卷子钱,学校自己有个小印刷厂,这样一些老师自拟的卷子不就有地方印了嘛。宫老师有一次在课上说,他发现印卷子成本一共没多少钱,返给老师的折扣费太高了。他说自己不想要这钱,觉得这么收不对,因此在他教的班级,只交印卷子的成本费,并嘱咐我们不要出去说。”
“那就坏了。”
狰突然插话道。
“什么坏了?”
“宫老师的做法坏了。”
“为什么?他这不是为我们好吗?”
“世人多逐利,岂可独彪炳。这虽然是善举,却陷自身于危困之中,非为上策。”
“哎,你可真逗!噢,”毕峻伸臂抻了个懒腰,“不和你说了,坐了一个多小时,得起来活动活动。我爸总念叨什么‘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以前我看书一久他就把我抓起来,非得找事让我动动。”
(语出《素问·宣明五气》:“五劳所伤: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是谓五劳所伤”。
现代医学认为,“久坐”的最典型的临床特征就是中心性肥胖,而肥胖可以导致肌纤维类型、肌肉内毛细血管密度等肌肉结构发生改变,肌肉的功能也同样发生改变,包括糖、脂、蛋白质代谢、线粒体功能及肌肉力量等均发生影响。“久坐少动”是肥胖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不仅可以使肌肉利用能量的能力(影响线粒体功能)下降,胰岛素敏感性下降,容易出现餐后血糖增高,而且骨骼肌所分泌的活性物质(瘦素、脂联素、炎症因子、肌肉抑制素等)参与中心性肥胖、胰岛素抵抗、血脂紊乱、高血压和微白蛋白尿的发病,提示骨骼肌的内分泌功能在代谢综合征发病中具有重要意义。)
他起身来到客厅,先站定身体,活动了一下颈项,然后从上到下,肩、腰、胯、膝,踝,依次做了旋动和拉伸。
“你这运动习惯不错,你爸爸对你的影响确实不少。”狰说道,它的脑海中,刚闪过一幅毕峻的记忆场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一个绿树掩映的小操场里,晨曦初点,碧空流云,四下雀鸟欢唱。毕云天戴着手靶,正说着‘还有膝关节,左右各绕五圈’。
“我爸讲究着呢,什么运动前要热身,运动后要整理。”
毕峻轻轻抖动四肢,不知怎么,心湖之上惊鸿一瞥,略过石依雨的娇容。初中时,他也曾交往过两个女孩,但男孩子生性不喜拘束,心理上较女孩们晚熟,加入打小多和小子们厮混,能有几个似贾宝玉般,猜得出女孩儿心意。所以往往没多久,大家彼此都烦了。可石依雨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细细想来,其身上绝少俗气,虽有骄人的容貌体态,却温婉谦和。那秀挺的身段,无论是坐是站,都似一件美丽的艺术品,观之不足。而最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却是同她在一起的舒适感。这并不是说两人之间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毕峻事后琢磨,石依雨有时的浅浅一笑,或微微点头,并不是说她与自己观点一致,是她更尊重每个人的独立性。而且她常引用自己妈妈的话,“接受差异,时刻谦卑”,这点跟自己的爸爸简直太像了。
“喂,寻思(⊙o⊙)啥呢?怎么溜号啦?”
狰忽然问道。
“噢,没什么。”
毕峻收回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呼吸上,同时从上至下感受身体各个部位的放松状态“头宜正直,虚领顶劲”,“肩、胯、足三平”,“精神内固,中轴如柱”……他依照中国武学的要求,一步步做去。
“形意五拳,劈崩钻炮横,质朴无华,深合中国‘大道至简’的哲学。”每当毕峻练拳时,爸爸的话便会不时跳出来。他摆出三体式,然后从劈拳开始练起,“拳打卧牛之地”,说的是形意拳不需较大的场地。毕峻踏出三步,然后转身,来回走了四趟,身体已经微微发热。当他打到横拳时,门锁发出转动的声响,爸爸开门走了进来。
“哟,小子!练拳呐,好好,继续,”毕云天说着,将手中拎的东西放到餐桌上,挂好外衣,坐在方厅宽大的柞木沙发里,看着儿子练拳。
毕峻又打了两趟形意连环拳,转头说道:“爸,跟我活动活动?”
“嗯……好,有一段日子没对练了。来吧,我换一下衣服,你去拿手套吧。”
不一会儿,父子二人面对面站着,都带着散打头盔和护具,互敬抱拳礼。
“我喂你打,不带摔的。先是直拳,”毕云天退后一步,左腿在前,说声“我来啦”,也不摆什么姿势,左拳迅速击出,直奔毕峻面门而来。
毕峻此刻右腿在前,脚步不动,腰稍稍左转,右小臂微上环,由外朝内一挂爸爸的左肘,然后腰部猛向右拧,左拳拳心冲上,直钻向毕云天的双眼。
“嘿。”
毕云天低喝一声,含胸后撤,右臂横格在毕峻左肘处。
“啪。”
毕云天胸口上挨了一下。
“好个崩拳!”他捂着胸口道,“我的左臂泄劲了。要是我向上抬你的右手呢?”
“那就出右钻拳,或者上步用右肘,总之都是钻拳的劲。”毕峻答道。
“行,我还以为你会忘了呢。咱们再来。”
“既得艺,必试敌”。这是明代著名将领戚继光《纪效新书》中的名句,毕云天深以为然。“学必有以验,因而知高下,审正误。不然则流于臆测,害人不浅”。他曾与老师谈及戚继光的武学思想时,老师的话整聋发聩,令他时时不敢忘怀。
因而,在教授毕峻拳法时,对练成为不可避免的内容。初时,毕峻手无轻重,且时常忘记规则,而技击之道,肌肉反射往往随对手动作而发,尽管毕云天经验丰富,仍有收不住手的时候,毕峻身上不时会带点擦碰的小伤,索性爸爸从来要求戴全护具,安全从来都是有保障的。慢慢地,随着毕峻年纪增长,力气和技术渐渐提升,毕云天也不总是占到便宜了。
“呼,”毕峻弯下腰,一边喘气,一边摆手道,“行啦,休息会儿吧!”
“好小子!刚给了我一肘就喊停,行,”毕云天抬头看了看表,“也练了二十分钟了。来喝点茶吧。”
不一会,九阳养生壶发出水沸声。父子两个在茶几前面对面坐着,薄透的景德镇米粒盏内浮动着氤氲的茶水,红艳而明亮。
毕峻捧起杯,浓郁的茶香扑鼻而至,他闭眼深嗅了一下,感到心脾皆畅,舒服地“啊”了一声。
毕云天慈爱地看着儿子。
一转眼,小毛头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可他双手笼着茶盏,喝茶前深嗅的动作、表情,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再有两年,小峻就要离家上大学了。像这样父子喝茶的情景,虽然平常,但对毕云天而言,每一次却都弥足珍贵。在看似普通的时日中,父母的影响,会慢慢渗入孩子的骨血,因而其为人处事,实都带着父母的影子。“诚实、勤奋,谦逊,永远不要想占便宜”,这是他对毕峻最殷切的要求。他坚信,只要孩子守住这几条原则,接人待物无愧于心,则诸事无碍。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他心头常常不宁,时有被人偷窥之感。自从老师将灵石托付于己,十三载如白驹过隙,难道真如他所说,盛世之出现,必经历重大之考验,甚或巨大之牺牲。果若如此,自己倒宁愿盛世不现。可他心中明白,此种大势,非个人之好恶所能决定。命运的棋盘一旦摆好,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惟有勇敢投身其中,方可寻得出路。畏缩避事,将失去更多。
“滴,”门口鞋柜上的手机发出微信新消息提醒。
“Read it,”毕云天说道。
“云天,我现在有点事,晚回来一点,你和小峻先吃吧,”兰华的声音传出来。
“收到。我刚才去李记面世界买了好吃的,你早点回来吃。send。”
手机“嗖”地发出一下声响,语音信息发送完毕。
“咕噜噜,”听到吃的,毕峻的五脏庙开始呻吟起来。
“爸,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嘿嘿,你听这首诗: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你猜猜是什么,小时候,奶奶爷爷还给你做过呢。”
“嗯……”毕峻挠着头,默想诗句,“搓来玉数寻”,一定是面做的了,还用油煎,似乎能缠在手臂上——那应该不会太粗,自己小时候吃过……
“噢,我知道啦,是馓子!”
“好小子!果真不负吃货的名号,”毕云天起身进厨房洗过手,来到餐桌旁坐下,向毕峻招手,“正是馓子,李记家做的味道正宗,脆而不腻,酥脆可口,我也好久没买了,今天正巧碰到,咱们追忆一下。你请帮我拿两罐‘露露’来。”
“好嘞,”毕峻也进厨房洗过手,拎着饮料走出来。
“嗯,还应该配点什么?”毕云天吃了几口,起身打开冰箱,“哦,这个最好了!”
不一会,他端着一碟东西出来。
“来,尝尝朝鲜族的名菜‘梅花点白玉’。”
毕峻好奇地抬起头,看见后不禁喷笑出来。
“什么嘛?这不就是辣椒白菜吗,你看被你说的?”
“唉,真是个俗人!”毕云天点手正色道,“要问这菜的来历,取上等白菜,配以鲜红辣椒、苹果、水晶梨、砂糖、精盐,各取适当比例,冷藏腌制数日。制成后,白菜晶莹透亮,观之如玉,间有红椒段点缀,似雪地寒梅,韵致不凡。”
待爸爸说完,毕峻才记起去嚼嘴里剩下的馓子。他落眼瞧了瞧白瓷碟里红白相映的辣白菜:
“真的假的?听你这么一说,立时觉得高大上了,这名字我可从来没听过,不是你编的吧?”
“当然不是,我哪有这么厉害。是大才子金圣叹说的。”
“哦,”毕峻所有所思地道,“看来这家伙不仅喜欢点评小说,还是个吃货呢!”
“嗯,文人中可有不少美食家呢,比如我们都喜欢的苏东坡。”
“我知道,”毕峻叫道,“你说的是‘东坡肉’。”
“哼哼,‘东坡肉’依我看,更可能是后人给后编造的,”毕云天冷笑道,“幸亏没有‘李白酒’,不不,简直俗掉渣了,‘嫡仙饮’好啦。”
“好吧,”毕峻脑袋里画魂,“那你怎么看出来苏东坡是个美食家?”
“江头千顷雪色芦,茅檐出没晨烟孤。的确春糍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你看看,不是超级会吃的人,能写出这样的诗?”
“呀呀,简直太有感觉了!”毕峻咂咂嘴,“咦,春糍是个什么怪?”
“这个咱们北方人倒不常吃。就是糍粑,主要原料是糯米粉,你妈妈在成都上学时带回来过。”
“嗯?那我吃过吗?”
“对不起,那时还没你呢。谁知道你在哪里游荡。”
毕峻撇撇嘴,心想回头上淘宝看看,就不信没有卖的。
毕云天来了兴致,继续说道:“苏东坡的儿子苏过,也是个能琢磨的人,他曾经改良苏东坡喜欢的一道菜,叫‘玉糁羹’。结果受到老爸的热烈赞赏,还特地做了一首诗纪念: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哇塞,听着好有食欲,这又是道什么菜?”毕峻迫不及待地问道。
“说出来倒不稀奇了。是用山芋和碎米一起煮的类似粥的东西。”
“噢,那就是芋头粥呗,”毕峻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瞧瞧给说的,快美上天了!”
“嘿嘿,你这次望文生义,还真给蒙对了。”
“嗯?什么意思?”
“苏东坡的这首诗名字中提到了山芋,但是现在你上网搜索,山芋却是番薯,也就是咱们常吃的地瓜。”
“啊,怎么了 ?那玉糁羹就是地瓜粥呗?”
“问题就出在地瓜身上了。苏东坡所在的年代,地瓜还远远地躺在美洲呢。他要是想吃上地瓜,还得再等将近600年,穿越到明朝万历年才行。”
“乖乖,”毕峻做了个鬼脸,“原来此山芋非彼山芋呀。”
“然也。不过芋头呢,也是我猜的。其一因为中国本土就产,主要在福建那边。其二,则根据诗中描述的颜色和状态。但具体是不是,我也没考证过。至于地瓜嘛,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毕云天起身进书房拿出本书,坐在沙发上读起来。毕峻则回屋学习。
晚上妈妈回来,一边挂衣服,一边嚷着饿。毕云天看书正在紧要处,抬头打过招呼,就喊毕峻为妈妈冲杯热奶茶。
兰华谢过儿子,拿起馓子没吃完一块,就见毕峻从冰箱里端出一盘东西来。
“喏,尝尝咱东北的鲜族小吃,‘梅花点白玉’。”
兰华一愣,见鲍鱼盘内铺着码放齐整的辣椒白菜,不仅失声笑道:
“这个名字倒好,是谁编的?”
“金圣叹呀,你不知道吧?”
毕峻洋洋自得地卖弄道。
“哦,是么?”兰华一眼瞥见在沙发上偷笑的毕云天,立时便明白了。
“不对吧,我记得金圣叹是苏州人,辣白菜他怎么吃到的?这是你在那本书上看来的?”
“那个,”被妈妈这一问,毕峻当即麻爪了,转头求救道,“爸,你在哪里看到的?”
“唉呀,”毕云天拍着头皱眉道,“这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在哪本书来着?”
“你快别逗孩子啦,”兰华笑起来,“小峻,你中了你爸的招了!”
“啊?原来不是金圣叹说的么?”毕峻满脸的问号。
“唉呀,对不起,我记错了!这名字好像是个叫毕云天的家伙起的。”
“好呀,”毕峻又气又乐,简直不知怎么说话了。
“诶,你别生气。我这是向你展示‘托名’,一种为自身观点加持的方法。比如《黄帝内经》并不是黄帝所写,形意拳也不是岳飞创的,太极拳跟张三丰没半毛钱关系。”
“啊,那这不就是骗人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那你想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呢?因为人们往往对成功人士仰望,进而对其各种言论,倾向于服从,这是社会发展中出现的名人光环效应。”
“嗯,确实是,我们化学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就是不能盲从,应该具有批判性思维。”
“你们老师真棒!”
毕云天颌首称是。他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早已侵透明窗的夜色,华灯初上,明月半悬,其光彩流转,异于往日。收回目光,他微一沉吟道:
“就怕一些道德沦丧的专家、学者,一旦这些人为名利诱惑,为害可就太大了。嗯……你听说过麻疹么?”
“额,不太熟,”爸爸突然说起麻疹,令毕峻有些诧异,摇头答道。
“这也难怪。因为咱们中国可以说是世界上疫苗覆盖最好的国家。新生儿在18个月前,99%接种了麻疹疫苗,所以这种疾病在中国已经绝迹多年。但你可能不知道,麻疹和天花、鼠疫一样,被列为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瘟疫。从公元七世纪到现在,已经夺走了两亿多人的生命。1959年,爆发在我国的麻疹大流行,报告的发病人数约有1000万,死亡人数达30万,你说厉不厉害?这种疾病传染性极高,一个患病者平均能够感染17个人,且儿童更易受攻击。像麻疹这样具有强大传染力的疾病,还有数种,抵抗它们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疫苗接种。可叹的是,如今每年仍有上百万的儿童,因为没有接种各种疫苗而死亡。唉!”
“我的天,”毕峻伸伸舌头,“是因为买不起疫苗吗?”
“非也。”
毕云天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在一些很贫穷的国家,像斯里兰卡,卢旺达,疫苗接种几乎达到了全覆盖。因为在这些地方,一些慈善机构会免费提供疫苗,就怕你不来。比如世界上最大的慈善基金会,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由曾经的世界首富,微软的比尔盖茨和妻子共同创立,就会主动提供疫苗援助。单是这个基金会,目前已拯救了好几亿儿童。”
“那为什么还有人打不上呢?”
“这话说来就话长了,我就拿麻疹重回美国这件事来说吧。始作俑者是一名英国医生,叫安德鲁·韦克菲尔德。1998年,他在《柳叶刀》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接种麻疹、腮腺炎和风疹疫苗可能引发自闭症。你要知道,《柳叶刀》可是权威的科学期刊,上面的东西可不是说着玩的。结果呢,很多受过教育的人士,对此产生了巨大的担忧。这倒也不怪他们,毕竟患闭症和抑郁症的孩子越来越多,”毕云天说到这里,眼前闪过罗风青涩的脸庞,心中暗叹,继续说道,“本来罹患某种疾病,原因有好几个,尤其是心理疾病,更是复杂。但由权威的医生说出来,份量可不一样。接种疫苗,倒也不是全无风险。致残、致死率一般由几十万之一到几千万分之一不等,通常新疫苗应用的初期,风险会更大,谨慎是切要的。但凡事都有个度,比如开车有没有风险呢?因车祸造成的致残、致死率,可比疫苗副作用高多了,可你看大家会因此不开车,或根本不坐车了么?”
“嗯,这不就成了‘因噎废食’吗?”
“对呀。而且后来学界发现,这位安德鲁·韦克菲尔德的论文有着明显的漏洞,并涉嫌推销单独区分的疫苗,协助某些自闭症儿童的父母进行碰瓷起诉,被英国吊销了行医执照。但这件事还没完。尽管文章被撤下,作者受到处罚,其造成的负面影响却扩散开来。这以后,不少欧美人士开始利用各种机会,寻找各种理由抵制疫苗接种。比如美国的大部分州,允许人们基于宗教信仰不接种疫苗,18个州允许“非医学理由豁免接种”,即人们可以基于个人观念等原因,合法不给其孩子打疫苗。就这样,这篇有毒的文章发表二十几年后,竟出现了一个新的社会现象——疫苗犹豫,其硬生生撕开了本已完善的防护网络,并被列为‘全球十大健康威胁’之一?这真印证了一句话——人是可以随时变得愚蠢的。”
毕峻抿着嘴,一时无语。
兰华早已吃好,此时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听着父子俩的对话。她插话道:“行啦,反正不打育苗的人,自己会去承受结果。欧美人崇尚自由平等,想说服他们,可困难着呢。”
毕云天眼中精芒一闪,沉声道:“愚者自以慧,智者自以愚。对于一些自以为是的愚人,有时用上雷霆手段,也未为不可。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倒也无可厚非。但疫苗接种涉及到众人的安危。因为个体间的差异,并不是所有接种的人都会产生抗体,少数人仍有被感染的风险。但如果周围人群接种疫苗的比率较高,便会形成一道强大的保护壁垒,将病菌挡在外面,这种现象就是‘群体保护’。比如麻疹,只有人群的接种率达到90%以上,才能有效预防麻疹的爆发。所以实施强制性的计划免疫政策,是保证国民安危的防护伞,哪里由得个人放肆?还好,对于已经验证安全的疫苗,比如肝炎、麻疹,几乎听不到有人拒打。至于劣质疫苗引发的问题,通常是制药机构和监管部门的过错。如果没有确凿的科学证据,采取阴谋论似的质疑栽赃,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兰华眨眼想了想,点头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盲目质疑,也不是聪明人该有的思维。小峻,今天你爸小小地骗了你一下,切记以后无论如何,你都会碰到有意或无意骗你的人。可不能听见什么就信什么,心里多问两个问题,求证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嗯,确实,”毕峻若有所思道。
“好,“毕云天扫了一眼窗外,“我出去走一走,你们别睡太晚,”他说着,站起身来,去厨房拎拿出垃圾袋,拎起羽绒服,拉上棕色欢腾牌皮鞋拉链,推门走了出去。
“早点回来,这天都多黑啦!”兰华嘱咐道。听见丈夫的答应和楼梯传来的脚步声,她轻轻摇头:这是一个多么渴望安静和独处的男人呢?平日不好应酬,喜与书茶为伴。结婚这么多年,独处的习惯始终未变。她抬起眼,看到琴房红木书柜里满满的书,苦笑着轻叹一声。
5
“Another head hangs lowly
(又一颗头颅低悬 )
Child is slowly taken
(孩童之生命慢慢被夺取)
And the violence caused such silence
(此暴力致使之寂静)
Who are we mistaken
(吾应怪罪谁人)
But you see it's not me it's not my family
(而汝目中所见,非吾,亦非吾之人)
……”
毕峻手持高脚杯,跟着音乐哼着,每次听到这个曲子的前奏,不知为什么,他总有要流泪的冲动,而泪水,除了偶尔几次他一个人听歌时真得流下来,更多地滴入了心湖,眼中不曾存下一滴。舞台上领唱的女孩穿着高筒靴、皮短裙,削瘦的肩上套一件低领驼色粗针宽松毛衣,胸前挂着带坠银链,微曲的赫本式短发洁白胜雪,黑彩眼影让她看上去妖艳梦幻。
张波一声不响,跷腿靠在椅背上。立柱的阴影恰巧遮住了他的脸部,仅能看见徐徐的香烟从黑暗处飘散而出,在微醺的暗红灯光下,轻舞飞扬。
“哥,你怎么认识小洁的?”
短暂的沉默后,张波开口道:
“两年前,我跑去长春找战友玩,晚上喝完酒回旅店,路上碰到两个小阿飞,正不干不净地调戏一个小姑娘。我和朋友看着不顺眼,上去叫那两个小崽子停手,结果跟我俩耍横,被我们小小修理了一下,跪在地上告饶。一问才知道,他们和小姑娘认识没几天,碰到时以为能够占到便宜,大献殷勤,还掏钱给她找了旅店。这俩猴崽子刚才起了坏心眼,见小姑娘不肯,正想把她强拉硬拽回旅店。我哥们听了来气,又要上去打,被我拉住了。我们一块去旅馆把行李取了,撇给那两个死崽子150元房费。把他俩打发走后,我们找了家路边店坐下,给小姑娘点了碗面。问她的来头,起初什么也不说,后来说父亲是个赌棍,母亲在她三岁时受不过,一个人跑了。她从小被奶奶拉扯大,总算还有个人护着。他爸爸打小对她不是骂就是打,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和你妈那婊子一个样”。两年前奶奶过世,她爸爸把奶奶家的房子也给赌没了。然后她发现,总有个四十几岁的男的去她家里,除了跟她搭话,还给她买东西,他爸爸对她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恶劣了。对,你猜到怎么回事了吧。”
张波深深吸了口烟,徐徐吐出一条烟箭,接着说道:
“有一天,小姑娘从外面回来,在门外偷听到谈话,什么'20万……不能急……哄她……期限……村里……”她吓坏了,当时没敢进屋,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乱逛了几小时,最后终于下定出走的决心。第二天,她等那混账父亲出了门,简单包好衣物,将她爸爸藏着的5000块钱带到身上。坐火车离开了家乡。她留下一封信,警告他父亲卖假药的证据在她手里,如果他敢报警找她,就把他的底揭开。从此她便四处打工,天涯游荡。我和我哥们听她说得可怜,但也担心被骗,就想试试她。我冲他使个眼神,说小妹妹咱们露水相逢,你的情况我们也不知怎么帮,这里给你留1000块钱,好自为之吧。我想她要是真拿,我们就是瞎眼帮错人了,一分钱也不给她留,赶紧走人。结果她死活不要,我把钱减到200也给她塞了回来。之后我们嘱咐她注意安全,就离开了。”
毕峻有些错愕,但他知道,故事还没完,就耐心等着。
这时歌曲已结束,架子鼓和电吉他的余音如炸裂开的弹片,仍在空气中蔓延。张波拿起酒杯,高举过头,冲台上的小杰致敬。
溪流淙淙的Riverside响起,张波赞赏地看了毕峻一眼,弟弟的这个朋友,优雅风趣,爱好广泛,最主要的是人品佳,不贪心不自大,同他在一起时的感觉,就像夏日雨后走过青草地,嗅到清新畅快的气息。他接着说道:
“你猜到了,对不对?我们并没真得走开,转过街角便躲了起来。约莫小姑娘又在店里坐了十分钟吧,一脸落寞地拖起了拉杆箱。我俩远远缀着她。你还记着先前撵跑的那两个小阿飞吧,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拦住了小姑娘。看得出小姑娘吓懵了,浑身直发抖。我的火儿腾地烧起来,迈腿就要上去,被我哥们一把按住了。'再等等',他对我说。我气得张口刚想骂,瞅到他的表情就忍住了。我这哥们从小命也不好,家里虽然富裕,父亲却严厉粗暴,他是个男孩,天性上刚强,好歹挺过来。小她四岁的妹妹就悲惨了,父亲的打骂给她的心灵留下太大的阴影,哥哥参军两年后,竟得了精神病。那时仍在医院接受治疗。他把我拦住后,掏出手机开始录像,表情冷得像冰,眼里却像燃烧着两团火。这时,那两个小兔崽子已经上手了,小姑娘开始叫起来。我身旁‘嗖'地起了一阵风,我那哥们已经冲了过去。当时把我吓坏了,玩命追上去。你别以为我是怕他吃亏,这小子是军营散打比赛的第二名,我是怕那俩小阿飞被他捏碎了。”
毕峻听得入神,连张勇什么时候坐到身边都没注意到。张波仰头吁出一口气,继续说道:
“总算那两个小崽子运气好,见我死命抱着我哥们,发现苗头不对,撒腿就跑,妈的,简直比兔子跑得还快!”
此刻闪灯转暗、慢了下来,舞台上的乐队退场,DJ阿涛开始打出一首柔和的蓝调爵士。小洁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坐下。
“Beer or water?”张波问道。
“Water,”小洁道,随后调皮地一笑,“with lemon。”
“Of course,”张波笑着站起身,朝吧台走去。他端着水回来时,小洁扭头问道:
“你们刚才聊什么呐?问他们也不说,非要叫我问你。”
张波先给她倒了杯水,又自己点了支烟,调侃道:
“聊什么?聊你呗。”
“我?我有什么好聊的?”小洁抬手拿起水杯,收起双腿恻叠在椅沿,猫一样蜷缩在椅子上。
“嗯,真得在聊你,聊咱们是如何相遇的。你还记得那天我和大宇第二次出现,我死命抱住他的情景吗?这里也没外人,你接着讲好了。”
小洁沉默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捧着水杯上的手指缓缓地、有节奏地轻敲着,随即,一丝略带苦涩的微笑在她唇边荡漾开去。她抬头看了张波一眼,又低下头,轻声说道:
“有点意外呢。但我来这里两年多,咱们谁也没提起过。我呢,时常回想那时发生的事。我开始挺恨那两个混混的,后来觉得,我更应该感谢他们。那天,要不是他们又来欺负我,你和大宇还会出现吗?我会和你一起来到这儿吗?”
张波默默看着她,并没有回答。
小洁接着说道:
“大宇当时的表情,我还记得很清楚,从他冲过来,使劲想挣脱你,但直到那两个混混跑没影,你也没松手。那时他一声不出,脸上也没表情,可我看着就是害怕。我想要不是你,没准儿得出大事。”
她顿了顿,瞅着张勇和毕峻说道:“我当时只是哭,全没什么主意。大宇把你哥拽到一旁,他俩嘀咕了半天。再回来时,问我想不想来这儿给你哥打工,还把两个人的身份证给我看了。你哥那时留着长发,说实话看着也不像正经人,我心里也没什么底,”说到这儿,她朝张波甜甜地一笑,问他道,“我说得没错吧?”
张波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小洁喝了口水,接着道:
“是大宇让我放下心来,你俩见过他吗?他看上去可是一身正气啊!”
毕峻点点头,脑海里浮现出大宇的样子:极短的平头,皮肤略黑,大高个,一双大手骨节突出,面目友善。他们只见过一次面,给毕峻的感觉是话不多,坦诚利落。
“之后我就来这个城市了,说实话,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路面整洁干净,人不多,虽然不热闹,却也少了很多是非。来,喝一口!”
毕峻举杯相和,心中所想,却是小洁可怜的身世。
“洁姐,”他问道,“你的英文歌怎么唱得这么棒?是从小喜欢唱歌吗?”
“嗯,”小洁点点头,目光灌注回掌中飘着柠檬片的玻璃杯,“我从小就爱唱歌。记得小时候,妈妈总给我唱歌。后来换成了奶奶,每天哄我睡觉时,她都会哼好听的歌,后来我大些,被人欺负或被爸爸打了,她也会抱着我轻轻唱歌……摇啊,摇啊,可爱的小星星,月亮婆婆织彩衣……”小洁低声哼了几句,继续说道,“我那时问奶奶,有那么多的小星星,月亮婆婆得织多少件彩衣呀?奶奶对我说,小星星都是月亮婆婆的孙子、孙女,她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干起活来一点都不累,有时候啊,长大了的小星星也会过来帮忙啊!我那时心里想,那织好的彩衣一定漂亮极了,小星星慢慢长高了,彩衣还可以送给弟弟妹妹穿呢。噢,对了,你问英文歌的事儿,我小学遇到个漂亮的英文女老师,她刚毕业,活泼耐心,我们都可喜欢她了。她除了教我们课本,还教英文儿歌,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学着唱,后来英语也跟着好了起来,你说怪不怪?”
众人点头。张波却恍然大悟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英语没学好了,原来是光唱汉语歌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小洁冲他甜甜一笑,继续道:
“来到这儿我先干酒水,当服务员。天天看乐队排练和表演,虽然心里喜欢,可从没想过有自己能上台。嗯……”她皱眉想了想,“是去年夏天吧,有一天晚上打扫屋子,我以为大家都走了,就边收拾便唱歌,自己high起来,跑到台上拿麦克连唱了好几首,”小洁有点羞涩地笑着,眼神瞟向张波,“结果第二天他就问我以后想不想上台?说昨晚离开时忘了拿烟,回到门口时听到我唱歌,站在那听了半天,烟也没取就回家了。他说我的嗓音与小红莓乐队主唱桃丽丝相似,第二天早上一见面,他二话没说,拉着我开始听小红莓的CD,第一首就是Zombie,后来嘛,”小洁摊开双手,“我就开始唱歌啦。”
几个人东拉西扯地边喝边聊,浑忘了墙上挂表指针飞驰。后来张勇“啊”地喊了一嗓子,指着表大喊糟糕。再看时,已近九点。
“要不今晚去我家吧?我爸妈周五去哈市会朋友去了,明天下午回来。你明天上午有补课吗?”毕峻问张勇道。
“嗯,明儿个下午有节物理。等我问问我爸,”张勇眼睛一亮,掏出手机,站起身走了出去。几分钟后,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回来,眉眼带笑,抬手做了个OK的手势。
“噢啦!Let's go!我现在就叫车!”
张波笑着摇头到吧台拎出两瓶格瓦斯,塞进张勇怀里说道:
“快走吧!早点睡,别作太狠。”
“请进,”毕峻拉开门,微俯身子,学着星级宾馆门童的样子,伸手往里让道。
“我去!瞧给你酸的?”张勇一边脱鞋,一边把饮料和书包放在进门右首的长方形原木鞋凳上。
走进方厅,只见一组宽大的实木沙发靠墙摆放,中间横条配套的茶几,整洁无尘,上置一个小鸡翅木茶台。茶台之上,一支黑色茶壶,造型古朴,似陶似铁,不知什么材质烧制,一支斜柄玻璃分茶器,茶碗三只,形状、质地各异。沙发对面的墙上,贴着鹅黄色细纹蝶草壁纸,下卧奶白色哑光电视柜。柜上的黑色长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嘿,你家买伸缩式全息电视了?嗯,我看看。Lenovo的,这款是我关注的。唉,我家那个投影就老妈喜欢,我和老爸早就劝她一个,死活不同意!我只好祈祷它快点坏掉啦。”
张勇闭目合十道。
“你这个败家玩意!我家是因为上一个32寸的液晶电视用了太久,一个月前坏掉了,说换件也要不少钱,才不得不换。你家还有投影电视,我家可整整错过一个电视世代。我爸说考虑到新技术导致的更新时长越来越快,以后维修艰难,这才买了个最新型的,其实我觉得投影也挺不错的。”
“投影也挺不错的,”张勇阴阳怪气地撇嘴道,一瞪眼睛,“别那么多废话!快给大爷打开看看!”
毕峻苦笑摇摇头,扬声道:
“Diamond!”
“嘀”一声轻响,电视盒上方打开一道极细的舱门,一束蓝光由正中直上射出,随即如孔雀开屏般,展开成长方形的屏幕,一片青翠的竹林映入眼中,细雨沙沙,鸟跃虫鸣。
“哇,我去,”张勇的嘴巴张了起来,“这么帅!”
“最佳观看距离有个计算公式,嗯,说明书在这儿。对,是屏幕对角线的长度乘以0.0635,我家沙发距离电视2米5,用距离除以0.0635就得到合适的尺寸了。你现在看到的大约是40英寸,但也不必这么教条,”毕峻走过来坐在张勇身旁,朝屏幕两手张开,食指和拇指相搭成一个三角形,然后双手向左右缓缓拉动,电视屏幕随着他的动作展大开来。
“好好,够了”张勇转过头来问道:“那怎么调节目?”
毕峻放下双臂,举起右手,向屏幕做了个手枪射击的动作 ,一束淡蓝色的光由黑盒子前方射出,在他们近前展成一个头部大小的正方体,各个面上似乎都有文字。正对着他们的一面,张勇发现是故宫博物院的图片,其上写着“走进故宫(24)”。
“这是我爸爸上次看的节目,你想看什么,直接转动方块或说指令都行,但指令得说英文。买回来后,我妈非要调成英文,我一开始不太适应,但慢慢就习惯了。”
张勇摊开手掌,用五指把立方体抓到眼前,轻轻转动,另外三个面依次写着Nature(自然)、Science(科学)、Entertainment(娱乐),每一面都配着贴切的背景图片。再翻到上方,是Internet(互联网),他很好奇底面的标记,手指拧动,Family photos(家庭相册)跳进眼里。他扭头看着毕峻:
“这是谁的设定?”
“我老爸干的。他说自从照相变得越来越容易,常常是拍的多、看的少。相册会比手机和电脑上的照片强点,但在大多数家庭,也是尘封已久。可能出镜率最高的,是摆在案头的相框,也但鲜有人定期更换。所以他设定了这个功能,30秒不操作,电视就会自动随机播放家庭相册,你看,这不是出来了。”(本章互动“晒晒你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张勇扭回头,看见一张照片缓缓浮现,一个穿着军装的少女出现在中间,表情青涩,侧脸被阳光照得发亮,眼睛盯着前方,眉头微微皱着。
“哎,这是兰阿姨年轻的时候?”
毕峻抬起手臂,五指一张,照片“刷”地跳出屏幕,以放大的状态出现在眼前。
“你猜错了!这是我小姨兰晶,我妈的双胞胎妹妹,现在在厦门呢。这张是她上大一军训时的照片。”
“噢,兰阿姨是双胞胎啊?她俩很像吧?”
“Family photos,twins。”
毕峻语音刚落,数幅大小不一的照片呈立体放射状出现在屏幕上,毕峻点击中间较大的一张。图片展开,两个身穿军装、怀抱步枪的少女出现在他们面前。
张勇睁大眼睛看去。
“我的天!太像了!咦,兰阿姨和她妹妹在一个大学念书?”
“是啊,不仅同校,还同在物理系呢,就差分在同一个班了。听我爸说,那时候,这对姐妹花是学校一道靓丽的风景。”
“嗯,我能想象出来,咦,她俩这么像,大家不会认错吗?”
“怎么不会?我爸刚认识我妈时,就曾经误认过小姨,跟人家打招呼被无视。学校运动会不时禁止一个人报太多项么,这个限制对她们姐俩根本没用,人俩是随便换啊。”
“厉害!兰阿姨现在和她妹妹也那么像么?”
“据说越小越像,后来两个人分开在不同的地方,差异慢慢就明显了。”
“唔,好,我自己调调看。”
毕峻留下张勇自己鼓捣,起身来到窗台前,年轻的夜正在积攒着力量,天青色的星空下,湿地观测台霓虹绚闪,不停变换着图案,那里虽看似不远,驱车却要二十几分钟,从小爸爸就常带他去观鸟,想一想,再等两个月,大雁又要北飞了,不知反嘴鹬的宝宝们出落成何种样子了。
“嘿,好家伙!”
张勇的话让毕峻回过神来,他转身看去。屏幕上,一只巨大的甲虫正爬行在绿意盎然的雨林中,背部杏黄,前胸突起四个小尖角,最奇怪的,是头上一根黑色油亮、向后弯曲的长犄角,犹如一只粗壮的小犀牛。
“细角疣犀金龟,中国第二大甲虫,”毕峻随口说道。
“我的乖乖!你这么熟?对了,”张勇用手指着毕峻,“上次班级的‘蜘蛛事件’,就是你这小子搞鬼!”
毕峻笑起来:“我打小喜欢动物,买的书大多都是这方面。我屋里还有不少爸妈给买的动物模型。”
“是吗?我去看看,”张勇说着,起身走进毕峻的卧室。
毕峻在电视上挑着音乐,屋里的张勇不断发出“噢,哇”的感叹声。突然,毕峻的眉头一皱,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去!这是什么?”张勇的大叫声传来。
6
张勇一脸坏笑走出来,晃着手中的物品:
“你小子,挺厉害呀!这自己画贺卡呢?我看这上面写什么:May The Youth Bloom Like Summer Flowers,To ……说,你喜欢上谁了?”
关于女孩的话题打开了。当晚,二个家伙一直聊到后半夜。
“好,你叫媛媛小心些,咱们还没摸清毕云天的底细,别打草惊蛇。嗯,段博士那边还没有消息。Ok,回头见。”
殷澜看着全息投影收束成一条红光,隐匿回白色手机的合金玉兰花芯内,长长的睫毛忽闪几下,细声道:“music,Refrain”。音乐响起,她的身体松弛下来。。
稚嫩的夜渐渐成熟,雕花落地窗的暗花镂刻入月亮清冷的光,红褐色地板,泛起葡萄酒色的晕彩。宽敞的客厅内,一盏瓷画台灯独映,为铁艺镜台上的细颈红酒和宽腹郁金香高脚杯投下亲密的影子。镜台对面,桔色德国牛蛙皮沙发上侧卧着一位女人,黑发流云,一条暗红印花真丝睡裙仅及髋部,微蜷的长腿白皙结实。光,熏黄,暧昧,在女人裸露的肤上,镀一层柔和的芒。
这孤独而诱人的夜啊!
镜中女人轻轻扭动,抚于酥胸的纤指缓缓下滑,驰过微隆的平原,掠过柔草簇拥的花蕾,来到绵柔如脂的峡谷,随着指尖的轻压,阵阵酥麻的电流激荡流窜………………
一阵颤声呻吟,柳莺般由女人娇口内吐出。她纤眉拧蹙,下唇紧咬,风撼碧柳般抖颤半晌。终于,檀口轻启,嘘出的长长气息,似乎是生命最后落幕的解脱。
夜舒展着,年轻而浪漫,不知觉间,已经点手,唤来满目的星。厅内煦暖若夏,景致撩人。殷澜直起身,缓步来到镜台前,拿起镇在碎冰中的葡萄酒,斟了半杯。稠滑醇软的暗红液体轻轻漾动,好似她脸上未褪却的春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殷澜张口吟哦。
唉,段鸿这冤家,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联系自己?她轻轻甩了甩头,闪目间,瞥见叶飞宇刚送的礼物——一支在意大利克雷莫纳购买的袖珍小提琴。物件虽小,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棕红色的枫木漆色沉郁,琴首雕花,细腰堪握,曲线柔美似女人丰盈的背臀。哼!他倒是会送礼。那时不是佩姐拦着,看不要了他的小命!嗯,算了,自己怎么也变得跟个怨妇似的?到底是真喜欢叶飞宇,还是自尊心作祟,现在也说不清楚。自古以来,惟重情之人,方为情所伤,自己切不可自投此瓮。就像佩姐说的,每个男人心底,都长着棵花心大萝卜,婚姻就是治着这萝卜的压土石。但女人不用嘲笑人家,难道自己就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殷澜承认,自己却是有过这样的想法:总会有个更好的人。可这样的假设,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一个没搞好,自己也免不了被割伤。那段鸿呢……段鸿,却似乎不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怎么都不像装着谎言。谎言?殷澜咬着嘴,拿过一把小镜——里面那双水汪汪、黑白分明的瞳子,难道谁能看出谎言么?
月华如洗,倾进寂静的院中,北国的冬之夜色显得益发纯净素雅。二楼朝南三间屋子,月光似乎远远躲着最东侧一间。没人知道这屋里装了什么,门口的视网膜电子锁只有殷澜能打开。唯一能证实的,就是里面一定存放了一些饰品,有时殷澜离开前,便进到里面,出来或者戴条项链,或者一副耳环。此际,被月光驱赶、所余不多的黑暗似乎都钻入这房间里,不,是某些更黑暗的东西,不安骚动着。
“呵,主人又动情了。”
声音低回甜润,令人想到黏稠的蜜糖。
“哼哼哼,常言道,哪个女子不怀春,”一个涩哑、有若锯木的声音干笑道,“我看段鸿那娃有戏。”
“好好,”甜润的声音道,“叶飞宇本也不错,偏偏是个花心小萝卜,这哪合咱们的胃口呢?”
“不合你的胃口才是,我倒是喜欢他。模样帅气,反应机灵。”
干涩声音说完,发出一阵舌头舔舐嘴唇的声响。那声响,贪婪,恶毒。似乎什么钻进了后背,在舔食着脊梁。
“绽放啊,
你妖媚之花
紫焰灼灼
瓣柔茎嫩
莹华渺渺
蕊吐芳菲
情人泪,乃滋养之山泉
其忘我呼唤,是吹拂你轻裳的风
一旦揽你入怀
毁灭作希望
痛苦作甜美
沉沦吧,沉沦
跌落欲望之深谷
枯朽吧,枯朽
竭力奉上生命之藤
哦,这一切
皆为你
恣意绽放”
一段吟唱华美绮丽,似笑似怨,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搅得骚动起来。
“格格,又发诗兴了,难怪你最讨主人的欢心。”
甜润的声音笑道。
“唉,长夜漫漫,教奴如何消遣?你看月照轻霜,树影迷离,穹宇下天狼辉光漫洒,佳人独卧,千里之外的枕边人呐,此刻是否也相思无眠?”
声音竟跟殷澜八九分相似,其继续道。
“近来咱们的声音,已可闻于常人,似此情景,千万年未曾有过。异日天桥相接,山海界重临,我等不再受困于这顽石之内,恣意湖海,岂不美哉?”
明皎洁净的冬夜里,屋内阴冷不祥的气息躁动着,酝酿着。此夜,四下不闻犬吠乌啼。
兰华走进屋内,看着倒在床上的毕峻,轻轻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爱怜地在其脸上吻了吻。这孩子,连着好几天晚上,衣服也不脱就睡了。最近一阵,她发觉儿子神秘兮兮的,到底想隐藏什么呢?那天收拾他的演草纸,有一张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母和数字,看着很像登陆名和密码,猜不出为什么用。还有那女同学送的礼物,这么用心,显见着对儿子有意思。她的名字……好像姓石,对了,石依雨。家长会上,好几科老师都表扬过。现在正是孩子们青春萌动的年纪,可别因为感情分心,影响了学习。他爸爸那天见了礼物,还开儿子玩笑,问这女孩漂不漂亮,说要想配上学霸,可得加紧学习了,也真是个没正经儿的。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这学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绩不高不低地挂荡着,只是不用心思,让自己在旁边干着急。可回头想想罗风,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走了。唉,就像云天说的,如今的教育,只教人学会考试,不教人热爱生活。其实但凡孩子不走歪路,身体健康,诚实守信,今后走什么路,就由他自己好了。她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毕峻,眼露温柔之色,关掉台灯,轻轻走出房间。
夜晚的寒意仍挂在枝头,太阳僵硬的手掌尚未温暖,薄纱般的清霜在树丛下颤动着,要个把时辰,才会消退。
“啊……”
毕峻捂着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校车方向走去。最近不知为什么,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骨头节里都好像被灌了醋,酸痛无力。而且特别贪睡,昨天自习课时睡到打呼,关雷使劲摇晃才把自己弄醒。晚上回到家,在书桌前没坐一会便呵欠连天。想着躺一会再接着把作业完成,结果一入了床的怀抱,便彻底掉入了梦乡。
“嘎!”
一声急促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毕峻猛地抬头,发现离他大约三米远的丁字路口,一位佝腰拄拐的老奶奶惊愕失色地望着疾驰到身前的别克商务车。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
司机站在路上,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盯着汽车进气栅上的雪粉。道路一旁,单膝跪地的少年正缓缓站起,挥手冲老妇人告别。
看着老奶奶缓缓离去的背影,毕峻面上的微笑渐渐为疑惑替代。他低头瞧着双手,回想起刚发生的情景。
听到尖厉的刹车声,眼见老奶奶就要被汽车撞到,他大脑中只闪现出“救人”两个字,身体不由自主地射了出去。左腿一个大跨步,落地后用力一蹬,跃至空中,同时两臂展开,环抱住老奶奶的腰和拐棍,搂紧人后微右拧身,右脚在汽车进气栅处略一撑,打斜落到了路边。动作迅捷,一气呵成。
他又扭头看远去的老奶奶,虽然其身材矮小,怕也有七八十斤。这么轻巧地抱动一个人,自己是如何做到的?突然他想起要赶校车,瞥了眼惊魂未定的司机,无心纠缠,转身快步向校车跑去。
一路上,毕峻心生疑惑,刚迈下校车,便低声问道:“狰,刚才怎么回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既有关,又没关。”
“……什么意思?”
“吾与汝盟约,乃是一个先合后分的过程。合之过程,不仅魂思交融,且吾之力量会流注于汝身。随着吾能力渐复,分之过程即至。比如于精神上,吾初能悉知你的想法,但现在仅能感受一丝。于分离过程中,汝身上一些不足会经改善,吾所具能力与汝天生特质相接,可助激发汝之潜能。汝最近感觉疲惫,不必担忧,乃身体经变的反应,过后尤胜从前。”
“(⊙o⊙)哇,会不会有超能力呀?”毕峻眼睛冒光,兴奋起来,“快说,我现在有什么特异功能没?”
“唉,still a child(到底是个孩子),耐心听吾老人家说完。古语有言‘人之才具,各有所长,二分天赐,八分依于笃诚,其后乃达难以预知之境。成就之法,舍此无他’。文言你可能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是每个人自有其长处,至于发展到各种境界,却无法预计。但是自身笃实,有精诚心,却是唯一途径。小峻你刚才救下那老妇人,为汝良善之心驱动,能力发乎于心,你懂了么?”
“好吧。我还以为能像蜘蛛侠、胶皮侠、美队什么的,来点超能力呢,”听了狰的话,毕峻并不灰心,电影中演得也太过容易了,“嘿嘿,但你说的没错,我爸爸也说过,凭空掉在身上的美事,消失的速度,跟它到来时一样快。唉呀呀,今早该我领读英语。”
毕峻拍着脑袋,拔腿向高二教学楼跑去。
狰喃喃道:“我可以选择不听么?”同时心中疑问,谁是蜘蛛侠?好好一个侠客,怎么用蜘蛛做名号呢?
毕云天一个人坐在方厅的沙发上,尽管窗外晴空丽日,其脸上却阴翳四合,凝重异常。他正回寻思着午时归家路上,邻居赵大爷跟自己的谈话。
“赵大爷好。”毕云天看着迎面走来的老人,微笑着抬手问候道。
“好,”见到毕云天,老人脸上一亮,“嘿,我正有事要跟你说呢。”
“哦,什么事啊?”
“今天早上啊,我正在凉台捞酸菜,正巧看到你那小子背着包去上学。呀,这一转眼,小崩豆都长成个大小伙儿了。我刚要转身回屋,外面‘嘎’地一声。我一看,哎呦,可不得了,一辆车眼见着要碰上后楼他李姐。我操他开车那犊子,在小区里开这么快!”赵大爷一脸愤恨,接着面色转喜,摇晃着手掌道,“结果啊,你家那小子真行!也没太看清他的动作,好像在车上踩了一下,飞一般把李姐送到了路边,连摔都没摔。你别看我岁数不小,眼睛可好使着呐,那也没看清这孩子的动作。他怎么这么敏捷啊,真是个棒小伙!哎,看你的表情还有点不信?不信我领你去问问你李婶。”
“啊,不用不用。您的话我还不信呐,”毕云天笑道,他顿了顿,点头说道,“如果真是小峻,晚上他回来,我好好表扬。不管是谁救的,都是好事。”
“嘿,还谁呀?就是你家小子,我看着他从小光屁股长大,还能认错?”
“是是,哎,赵大爷,你家酸菜今年腌的多不多,我们去年吃了,可没吃够啊。”
“唉呀,多着呢。给我那小子拿过去呀,媳妇还不稀罕。哼,我以后还不给了呢!你们喜欢吃,一会儿上我那儿取去,你赵大妈在家呢。”
“好嘞,那您先忙,先谢谢您啦。”
告别赵大爷,毕云天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此刻,他坐在沙发上,无心吃饭。李婶八十多了,虽然身材矮小,估计也有七八十斤,自己抱着她躲车到路边,恐怕都不免跌倒。虽然毕峻从小和自己练武,要想做到这种程度,也还差得远呢。但凭空猜测毫无用处,他打定主意,晚上等小峻回来问清楚再说。
“我回来啦。”
毕峻打开门,边脱鞋边说道。
“嗯,来吧,你妈今天给你熬了银耳莲子羹,歇口气过来喝。”
爸爸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
毕峻的脑袋书斋的门缝露出来,“嘿,老爸,最近看什么书呢?”
“我在重温《孙禄堂武学研究》,”毕云天扬了扬手里的书,站起身来,“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还好作业剩的不多,啊……,”毕峻说着,连打了两个呵欠。
“瞧给你困的?来,趁热喝吧。”
“咦,我妈呢?”
“去陪你王丽阿姨了。唉,她刚离了婚,最近很是低落。”
“唔。哇,这汤真好喝!你也喝点吧。”
“不用,我都喝了不少了。”
两个人随便聊着,毕云天看儿子毫无提及早晨救人的事儿,便主动问道:
“我听说今早后楼的李奶奶差点被车碰到,结果被一个学生救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唔,”毕峻心中一惊,瞌睡虫被吓去了爪哇国。本想隐瞒这件事的,怎么老爸消息如此灵通,谁告诉他的?看来瞒是瞒不住了,便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个啊,是我做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有人问你啦?”
毕云天不动声色,“哦,中午正巧碰到你赵爷爷,他说看见好像你救了人。我不确定,没想到真是你?太好了,要不然李奶奶那么大的年纪,撞一下岂不糟糕。”
“嗯,嗯。”
毕云天静静等着下文,结果这臭小子竟什么也不说了。
“哎,”他干咳一声,接着问道,“小峻,你跟我说说,当时是怎么把李奶奶救下来的?”
“唔,其实也没那么紧急啦。我早晨出门,快到丁字路口时,正巧碰到李奶奶离我不远,然后一辆车滑过来了,可能雪天地滑吧。车速也没多快,我发现后赶紧把李奶奶扶到路旁,这怎么一下就成了救人呀,被夸张了不是?”
不对,毕云天心想。真要是这么个不痛不痒的小事,依自己对毕峻的了解,这小子进门就得嚷嚷。现在他轻描淡写,保证不会这么简单。此刻不宜点破,看来只能从别处收集些信息,再做判断好了。
“原来是这样,我听人家说得神乎其神,本来也不怎么相信。你做得好,但要谨记……”
“助人之先,首在存身,然后乃可他图,”毕峻跟爸爸一起念到,“老爸,你放心吧,我耳朵都被你磨破了。”
毕云天半气半笑地点点头,然后脸色一正,“记住,我永远不希望你犯险救人,包括我和你妈妈。”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这样说。
“哎,怎么越说越离谱,你俩会出什么危险呀?”毕峻听见爸爸的话,心头不快,抬起头,有些不满地说道。
“嗯,算我嘴误,就是打个比方。总之大家都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一会早点睡,记得闭灯、脱衣服。”
“噢,”毕峻吐吐舌头,接着又是一个长长的呵欠。
花絮:
晚自习结束,学生们蜂拥而出。快出校门口时,毕峻和张勇听到身后某个男生大嚷:
“你吹牛逼!”
张勇皱皱眉,一脸鄙视地嘀咕道:
“靠,太粗俗了!那玩意儿也能拿来吹么?”
接下来几分钟,两个人站在校门口,展开关于吹牛俗语的讨论。结果说来说去,回到了问题的本源——对于“吹牛”一词的来历,两个人谁都不清楚。毕峻张望道:
“行啦,我看见你哥的车了。今晚回去查查,明天告诉你,走啦!”
7
段鸿额头蒙了一层细冷的汗珠,眉头紧皱。不知何时,竟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唉,脑仁疼痛。他仍隐约记得刚才的噩梦:一只三首怪鸟,黑色的巨大翅膀扇动着,狞笑着扑向自己……。工作室的白色节能灯,刺得人双目难受,他仰天打了个呵欠,伸手使劲抹了抹脸,再看腕上的手表:凌晨2:40。“啊————,”他又打了个大呵欠,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日记本。翻开的书页上,几排瘦金体遒逸蔼然:
银辉渺渺兮隐无踪
永无归来兮天宇残
日月相会兮山海现
哀声远隔兮惟长叹
默默念了几遍,他摇摇头放回桌上。这是殷澜写给他的诗句,据说出自甘肃省陇南一处古墓中的汉简。诗中的“山海现”与《山海经》有什么关系么?殷澜口中的山海界真得存在么?母亲啊,我们真的可以在山海界重逢么?
不知为什么,段鸿突然感到一阵低落。母亲一直教导自己,人首先要有家国情怀,而国重于家。人之一世,如沧海一粟,富贵名声不过是草头之露、垄上清霜。求私利者蝇营狗苟,终难逃离贪欲之枷锁。观自己此时所为,岂不是是家重于国了?不,除了对“天桥”的探寻,他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国家天文事业中。近年来,不是在国际上不断发表新的研究成果,推动了中国天文事业吗?些许的谋私,亦是人之常情吧。又有什么,比让母亲复活更重要?
他起身走到窗前。在深夜,白日似乎不存在的自然话语变得清楚起来,万籁之声神秘、亲切,常常令他沉浸,心底涌起不可名状的感动。不远处的寝室楼漆黑一片。他寂寞地笑了笑,谁能想到?他正探寻着人类千百年来百思不得其解之领域:灵魂。就在2年前,那个劲风呼啸的冬夜,当殷澜将那支三足云纹陶鼎摆在他面前时,一切都变了。
最近,“无名”发回的信号持续增强,很让段鸿振奋。但有一个谜题一直困扰着他:来到“天眼”基地之初,殷澜曾将一段奇怪录音交给他,据说是先民口口相传下来的诗篇,意思不明。至于能否令“无名”做出反应,她也不清楚。那之后,段鸿尝试或以录音原貌、或以数字解析电信号等多种方式发射向月球,结果皆泥牛入海,毫无反应。正在难获进境之时,突然传来中国“玉兔”X号月球车在月背着陆成功的消息,段鸿不禁心头一亮——不知在月背,能否取得“天桥”的突破。就在他苦思如何进入月背科调组时,契机忽至。负责电子勘测的周博士因妻子早产,紧急赶回老家探视,同时月背科调组近期工作量巨大,急需人手。段鸿与另外两位科研人员,被紧急抽调到科调组,他负责接替周博士的工作。他上手很快,不久便熟练掌握了月球车的数据收集和分析工作,很受领导的赏识,放心将这项工作交给他。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他偷偷将殷澜给他的那段神秘录音混入月球车的《东方红》信号发射模块。之后,便开始了惴惴不安的等待(按:1970年,在酒泉卫星基地,中国成功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代号:DFH-1),开启了中国航天的新纪元。当卫星在太空漫游之际,播放了乐曲《东方红》)。
成功之前,惟有坚持。
“玉兔”X号登陆后的第23天,段鸿接手工作的第18天,月球车进入一处巨大的深坑,控制中心一度失去了它的信号,2分06秒后,信号恢复正常。失联的时间内,月球车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连独立供电的黑盒子也毫无信息记录。所有人,包括段鸿在内,都觉得差异。但启动自检功能后,未发现任何故障,此事渐渐地不了了之了。5天后的一个夜晚,段鸿正在宿舍内冥思苦想,对“无名”是否存在产生怀疑,变得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天眼”基地传来一条信息:半小时前,“天眼”接收到月球发出的电子束散射,进一步调察后发现电子束投向陕西区域,照射时长为12分58秒。
段鸿“砰”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开门直冲向基地监控室——他的直觉没有错。半个小时前,月球车再次进入之前失联的深坑,“天眼”就是在那段时间内接收到的信号。至于为什么会有电子束射向陕西方位,则谁都不清楚。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名”存在。
那天之后,“天眼”不断在特定时间内探查到月球射向陕西区域的电子束。闻知周博士妻子度过危险期,他不日回岗,段鸿内心暗喜,便主动提出申请。交接工作一结束,他匆匆返回大窝凼。
到达当天,他连寝室都没回,径直来到信息监控室,听取了主管工程师的报告。尽管他心急如焚,却知道此时更须耐心。如此特殊的信息没法不引起高层关注,他先发制人,将前夜拟好的工作方案递交上去,建议组建团队,并与月背调查基地建立研究信息交互平台,整合力量,以期令信息发挥最大的功效。鉴于他以往优异的工作表现和此提议的建设性,上层很快批复——赞同段鸿同志的方案,请各方全力予以协助。
段鸿心思缜密,为了不引人怀疑,早在向月球发射电信号前,他便申请了一个实验项目:即将不同内容、强度的电信号射向月球,进行观测反馈。在多组信号之中,有一组便夹藏了数字解析的诗句。
他行动迅速,回到大窝凼不满5天,已经组建完团队。傍晚时分,他向组员布置好任务,一同吃过晚饭后闲聊片刻,他便起身告辞,独自出来散步。近来思绪繁杂,无心留意周遭景物,此时一阵风声萧瑟,他抬目上望,忽见天边夕霞流彩,微光漫漫,山头一缕斜阳烁金,为周边的葳蕤草木披上光灿灿的衣裳。想北方的一月,正在隆冬时节,万物萧瑟,雪拢八荒。殷澜此时在做什么呢?二人上次联系,还是在刚被抽调到月背科调组时,据现在已快一个月了。如今确如殷澜所言,“无名”存于月球之上,今晚发射那组混合了诗文的信号,又会发生何种情况呢?
8
“不给拉倒!”
魏朗紧着鼻子,气急败坏地走出家门,心里暗暗抱怨着父亲。真是抠死了,就他能一天天地抽烟喝酒打麻将,要点钱跟要他命似的。
“*,”他骂了一声,冲着路旁柳树猛踹一脚,随后缩起脖子,两手插进兜里,留下瑟瑟发抖的柳树,秃自在雪域冷风中凌乱。
“滴滴。”陆明的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
“亮哥,是我,魏朗,今晚有空吗?”
魏朗的手机响起铃声。
“喂,亮哥好。”
“……我不是说过不要用微信和我联系吗?”
“啊,对不起,我又忘了,”魏朗底气不足地道,随后身子前倾,“亮哥,我又有新消息了。”
“……”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手机里传出声音。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青春网吧呢。”
“好,一个小时后,到经六街的Soul Break酒吧找我。有钱打车么?”
“那个……”
“先转1000到你微信里,一会别晚了,再见。”
“嗯,亮哥再见!”
魏朗心花怒放,声音快活地像第一次逮到虫子的小鸟。要是他的父母听见儿子能发出如此甜美热情的声音,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明坐在Soul Break一张小圆桌前,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桌面。现在是周日晚上7点多,还没到上人的时候,柔和的轻音乐汩汩地流淌在空气中。三周前偶然发现这个酒吧,无论室内装修,还是调酒师的想象力,都很合自己的口味。最主要的是,酒吧乐队主唱是个声音独特的美人,银发紫唇,尤其是那双迷离深邃的眼睛,深蕴着不羁与悲伤。这是个有故事的姑娘。
身后脚步声响起。
“亮哥,我来啦。”
虽是寒冬腊月,魏朗满面春风地坐下来。他撇了一眼桌上的啤酒,都是字母,好像不是英文。这个新结识的朋友,自称亮哥,出手阔绰,也不知毕峻哪里特殊,引起这种人物的关注?之前说得明白,自己只负责收集信息,不许过问缘由。哎,管他呢,钱都挣了好几千了,这么便宜的买卖,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操那心干嘛。
陆明盯着魏朗。这个獐头鼠目的小崽子,一定以为自己走了狗屎运,哼哼,到时候……。这种见钱眼开的家伙,做事毫无原则可言,“给奶就是妈”,诱惑要是足够大,连他老妈也能给卖了。这次主动找过来,明显又缺钱了。陆明眼中闪过一道怨毒,又想起令自己作呕的父亲。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下巴。
“说吧,又有什么新消息?”
魏朗张目看看身旁无人,压低声音道:
“毕峻最近怪怪的。之前不是告诉您付贝贝的事了吗,他说瞧毕峻表现不错,就不再动手收拾他了。但我看没这么简单,付贝贝不是那么大度的人。”
“嗯,他哪里怪了?”
“噢,对对,他最近特别能睡!前几天上自习课,他竟然打起了呼噜,我真服了。走路也没精打采的,难道天天晚上熬夜打游戏吗?”
“嗯?”陆明眼内精光一闪,喃喃自语道,“难道他……哦,你尝尝这款德国原装的巴伐利亚白啤。服务员,再给我拿个杯子来。”
他一仰头,将半杯啤酒一股脑倒入口中。喉间漾过清爽滑腻的感觉,好像女人冰凉弹性的大腿。热流自小腹涌起,蔓延,冲荡。这入口清绵的液体,带给身体难以描述的悸动。谢过服务员,他拿起酒瓶,缓缓给魏朗的杯子倒满。啤酒吐着乳白柔腻的气泡,似乎在轻轻诉说着秘密。
“来,尝一口。对了,你们一起上体育课吗?现在练什么?”
“嗯,这学期是篮球,”魏朗抿了一小口啤酒,轻吹了声口哨。这啤酒真他娘好喝!
陆明目光闪动,点点头道,“好。再请你帮个忙……当然,不会白做。”
“亮哥,您说!”
“下次体育课上,你找个机会,假装篮球脱手,从后面扔向毕峻后背,记住,一定要用力。”
“……额,”听到让自己干这个,魏朗脑袋有些断片,“你是说……拿篮球打他?”
“对!你放心,打不坏。万一有什么事,有我兜着呢。”
“哦,好好。”
看着魏朗犹豫的神情,陆明放低声音道:
“你可能好奇,我为什么让你打探毕峻。告诉你也无妨,相信你会保守秘密。两年前,我一个朋友在公交车上顺点财。本来,手机和钱包都到手了,却给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坏了事,被抓去了警察局。除了那次偷的,连着之前的几把,都被挖了出来,最后给判了两年,”陆明长长吐了口烟,继续道,“那个管闲事的,就是毕峻他爸。我这朋友不久前刚从监狱放出来。为了解气,想先收拾一下小的。你放心,咱们不会整大了,就是给毕峻他爸上点眼药,明白了吧?”
魏朗脸上露出坏笑,“噢,原来是这样,我还纳闷怎么偏偏是他呢。没问题,正巧毕峻这小子我也不顺眼,哼!”
酒吧突然一阵嘈杂热闹声。魏朗回头,注意吧台侧面一个小型舞台射灯闪烁,舞台上,乐队已准备停当。正中一位女歌手,微垂着头,发白如银,叉腿站在麦克前。黑色齐腰短夹克,领口微敞,露出小半截酥胸,雪白明亮。美腿健挺修长,套一条铜锈色漏孔皮裤,涂鸦帆布鞋上,纯钢铆钉冷光闪烁。
魏朗打声口哨,“这妞挺靓啊!”见陆明没反应,稍觉无趣,端起酒杯,假装洒脱的身体后仰,翘起椅子腿,前后摇摆起来。
“在你被淹没时闪烁
在你的左手
在你闪烁时候沉默
等你的抚摸
……”
毫无征兆,亦没有前奏,小洁通透纯净的声音响起,嘈杂的声音像被一下收入了酒瓶里,陆明觉得他和整个酒吧,霎时掉进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里,但这黑暗,只带给人舒缓和静谧。听者的灵魂,似脱去了硬壳,变得平和而忧伤。一颗泪滴,自陆明盈满的泪池中滑落,在他面颊留下一条闪着光的记忆。
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响起,渐渐地,越来越有力,缱卷着去拥抱早已出发的声音,而那声音,除了自我不羁地释放,似乎亦在等待着、渴求着什么。是的,其在渴求乐声的抚摸,盼望与之水乳交融。当二者终于难以割舍,便都失去了独立的个性,羁绊于相伴而生的欢娱中。
“嘿,小妞!这歌太没劲啦,唱个浪点的!”
下面一个麻子脸的小青年大嚷道,同桌的两个家伙一边猥琐地笑着,一边跟着起哄。
魏朗突然觉得脸上的皮肤干涩刺痛,空气变得燥热,胸部烦闷,有微微窒息的感觉。亮哥张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边的朋友,咱们好好听歌,能不能别乱叫?”
声音低沉,却明显带着抑制。魏朗觉得自己一定发了错觉,因为他好像见到亮哥的眼仁突然燃起两团黄色的火焰,但是一眨眼就消失了。
“我……”高声叫的麻子脸拧回头,咧嘴刚要骂,被身旁的朋友按住肩膀,凑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麻子脸点头狞笑,歪过头,伸指朝陆明点了点。
陆明面无表情,转头移开视线,端起酒杯对魏朗道:
“今晚真不错,我挺有兴致,你不着急回去吧?”
魏朗看着风头不对,本想找借口早点回去,一看亮哥两只寒气森森的眼睛,生生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挤出一丝干笑声道:
“啊,是,我没什么事。但也别太晚了,省得我爸妈回去唠叨。”
“好,放心。”
陆明点点头,招手又要了两瓶啤酒,和魏朗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一边观看着乐队的表演。
时间之沙在喧嚣的声音中流逝,魏朗见人们跳起了慢舞,自己对此没什么兴趣,便掏出手机摆弄起来。突然,他眉头一挑,好像发现了什么。
“嘿,我差点忘了,亮哥你看看这个。”
魏朗将手机隔着桌子递过来,眼看要放到陆明手中,不小心手一滑,“唉呀”一声将手机掉在地上。他刚要俯身去捡,一只纤指的手将手机从地面拿起,轻轻放到桌上。魏朗抬头一看,这不是舞台上演唱的银发女歌手么,现在靠近了,更觉得冷艳诱人。
“刚才谢谢大哥!这个,我请客。”小洁皓齿微露,大方地冲陆明一笑,将一提啤酒摆在二人面前。
“不客气,今晚老板好像不在,就帮着维持下秩序。啤酒,就不用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陆明瞥见桌上手机屏幕闪亮,似乎是照片,伸手将其拿到手中。
“嗯,老板晚上有点事,正巧出去了。你们二位好好聊,我一会还有歌。先回去了。”
小洁说完,甜甜一笑,转身向吧台走去。浑圆紧致的臀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着,细腰胜柳,步态扶风。
陆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看着小洁满含风韵的背影。空中飘过橙花香,温婉甜腻,间杂着咖啡的苦味。陆明鼻子抽动,头部微微后仰,闭眼品味这暧昧、诱惑的调味。“鸦片”,让人沉迷、勾起欲望的香水味道。之前是那个姑娘身上用来着?一股发涩的感觉由喉间涌来,他干咽了口唾沫,舌头急躁地在下唇舔了舔,深呼口气,一仰头,杯中的酒全倒进嘴里。
哦,刚才魏朗让说到他的手机?
陆明想到这儿,翻过手掌。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毕峻?对面还有个女孩子……看背景,应该是食堂。
“这女孩是……?”
陆明将手机递回魏朗,目露疑问。
“没错,亮哥,”魏朗面带得意之色,“这女生是我们班同学,叫石依雨。最近,毕峻和她关系贼近,你看俩人亲热的!”
酸气缭绕的嫉妒,真他妈恶心!陆明心中暗骂。
相比不知真假的女朋友,他更在乎魏朗将在体育课上要干的事。
“好,非常好,”陆明努力掩饰鄙夷之感,“你继续盯住他,下周先把体育课的事做了。我一会再转给你1000。记住,扔的时候,一定要,用,全,力!”陆明点头一字一顿地道。
“噢啦!亮哥你放心吧!”魏朗听到钱,眼睛刷刷放光。
“嗯,”陆明抬手看看表,扫了一眼不远处那三个嘀嘀咕咕的青年,心中满意。正琢磨让魏朗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想什么来什么,这几个小子今晚走背运,就让我拿你们做个示范吧。
恐惧,最能让魏朗这种人保持忠诚。
近来犬也(shi)狼虽然没抱怨,但从它沉重的气息和静默中,能够感受到它对杀戮和鲜血的强烈渴求。一会下手,就掰折领头麻子脸两根手指好了。边上那肥胖子,脸上给他点记号。另一个瘦得风一吹就倒似的,手得轻点,别他妈打死了。
“今晚不早了,咱们走,”陆明说着,扫描桌上的二维码付账,随后起身向外走去。
魏朗紧忙起来,偷瞄了眼那三个人,快步跟出来。
19点刚过,寒风的利爪挟着冬之雪国的凛冽气息,在人车渐少的街巷间狂奔肆虐。头上暗云涌动,明月无踪。
Soul Break酒吧临近十字路口,出门向右,是一条汽车单行辅路。
“来,陪我走几步。”
陆明说着,领先向走去。魏朗微一犹豫,硬着头皮跟上去。
陆明关上宾馆房门,径直接走到床边坐下,皱眉道:“奇怪,那几个东西竟然没跟上来?犬也狼,你跟我一样失望吧。”
离窗口不远的地毯上,月光昏黄。一团巨大的影子,缓缓自床脚的黑暗处生将出来,似鲸背浮起海面。透过窗户的月光,被一具庞大、充满力量的身躯完全遮住。
“吾主,奴辈之血,却为所望。今次不成,唯有隐忍。‘无名’觉醒在即,吾之身影,已能渐显。成功在即,犬也狼忍得。”
圆几之上,黄釉花瓶里插着几支素雅干花,巨大身影吐出的气息,令几片细叶瞬间凝了一层白霜,不堪掉落而下。
“……嗯”陆明点点头,“我只想借机吓唬一下魏朗那小子。这种见钱眼开的货色,虽然容易诱惑,却也最不可靠,早晚要处理掉。”
“嗯,会有机会的。吾猜毕峻极可能已经盟誓。……不知是何灵兽。万千年来,吾心中惟存一念,将黄帝其类屠尽杀绝。”
犬也狼声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一时沉郁,一时尖厉,说道最后,几不可闻。像是一口黑狱般的记忆深井被开启,憎恨、怨毒,恶意,在井内相互撞击,发出惨白的火花。
阴冷的雾气,比黑夜还黑,从陆明心底升起。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包裹于内,变得灰白冰冷,可于此同时,那冰冷伴随着一种强大感、力量感,叫喊着、呻吟着,渴望深红、热气腾腾的鲜血。
窗外北风呼号,悲悚凄厉。乌云遮挡了迷茫的月。不安的街灯,在无人的风域雪国,诡异地扭动着,戏谑着,冷笑着——轧轧,轧轧,轧轧。
9
小洁由屋内锁上酒吧大门,转身随便拉张椅子坐下,抬手拢下头发,顺势靠在桌上,支起尖巧的下巴。两个小时前,她送过啤酒表示谢意后,在后台碰上张波拎着晚餐回来,将事件告诉了他。等那三个不老实的痞子离开时,张波与几个兄弟早等在门口,估计以后是不敢找事了。让她放不下心的,是那手机上的照片。捡起时虽只是一瞥,却绝对没错,照片里的男孩,就是毕峻!那漂亮女孩子却不认识。
小洁烦恼地咬着嘴唇。帮忙的那位男士最近几个月才出现。年龄估计在三十五六岁,利索的短发,面色冷漠,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左眼下两块指甲大小的青色胎记,既像泪痕,又似什么呢,对,印第安人战斗前抹下的涂装。以往,他都是一个人来,坐在酒吧后面靠墙的一张桌前。今天与他一起的,一看就是个学生。那小子让人讨厌,一脸轻浮,那对贼眼始终盯着自己的胸部。咦?高中生?毕峻?会不会是他同学?
小洁很想把这件事放下,可胎记男子总给她一种不安的感觉。
不行,她下定决心,下次碰到毕峻时,一定要和他说一下。
毕峻走上楼梯口,眼前一亮。石依雨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漆黑柔顺的头发斜拢在肩侧,嫩绿色绣花衬衫领口微畅,露出里面羊脂般的肌肤。一时间,他竟忘了将收在身后的礼物拿出来。
“别愣着啊,毕峻同学,请进!”
他猛然回过神,脸一红,笑着伸出手道:“给你的小礼物。”
石依雨秀美的眸子星光闪过,歪头接过,脸上充满好奇。
“啊,《野性的呼唤》,英汉对照版!”百合般的笑容在她面上绽开,“谢谢!咦,这是什么?”
书背面,还有一个薄薄的信封。
她打开信封。这是张鹅黄色的手绘彩画,明信片大小,近处画了一只正低头吃草的幼鹿,身后溪水蜿蜒,垂柳数株,鸟飞蝶舞,整个画面素雅清新,左侧竖写着两句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署名毕峻。
“……”一片红霞浮起在石依雨雪样的面颊,她抬起头轻声道:
“谢谢!我很喜欢!”
石依雨将毕峻让进屋,说道:
“嗳,你想喝什么?咖啡,椰奶,还是冰红茶?”
“呵,还有椰奶?就来它吧,”毕峻挂好外衣,惊讶于方厅的巨大。他跟着石依雨走进厨房,“就你一个人在家?”
“嗯,我妈妈有事出去了。这椰奶,是我前一阵从海南带回来的,你要是喜欢,我给你拿几包,这个是春光牌的,南国的也不错。”
“不用,我家还有呢,也是春光的。我爸隔一阵就买,我有时还往里加些蜂蜜,你试过没?”
“是么?加蜂蜜好喝呀?正好我家也有蜂蜜,加多少合适?”
“一小勺就行,太多了就把椰奶味盖住了。”
“嗯,你还挺会喝的。哎,别站着呀,去沙发上坐吧。”
毕峻返身走向沙发,仔细打量。客厅宽敞,装修风格偏于欧式,主基调为原木色与白色。厅中间嵌正方型枫木色复合地板,靠近踢脚线、落地窗处,以及饭厅的地面,则用仿水刀全抛釉瓷砖铺就。米色抽象图案背景墙上挂着65寸液晶电视,下方实木矮柜上,摆着几个高矮不一的雕塑和书。毕峻摸着简约的原木色沙发,冲厨房那边问道:
“这沙发不错,挺舒服的,是宜家的么?”
“嗯,眼光很准呀,是宜家的,还有这套饭桌,是我和妈妈一起选的。我俩都喜欢北欧的简约风。怎么样,挺好看吧?”
石依雨端着椰奶出来,将杯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随手搬过一个蓝灰色布艺沙发凳坐下。
“嗯,好看,”毕峻道,他拿起杯喝了口椰奶,点点头,冲石依雨竖起大拇指,然后朝其身后扬了扬下颌,“那是胜利女神吧?”
石依雨扭过头。
“啊,这是我特别喜欢的。”
她将塑像拿起,摆到茶几上,笑盈盈问道:“你认识呀?”
“当然。罗浮宫三宝之一,又名“萨摩色雷斯奈姬像”,Nike就是取自她的英文名,意味着胜利,”毕峻边说边拿起雕像,“据说这尊古希腊雕像制于公元前200年左右,比“断臂的维纳斯”还早。女神奈姬掌管胜利、好运和成功,在罗马,她的名字叫Victoria(维多利亚),”毕峻手指轻抚雕像的翅膀,“雕像充满了动态感和流动感,你看这随风飘荡的衣裙和褶皱,多漂亮。想象她立于悬崖绝壁之上,俯视着广袤无垠的大海,风声烈烈,波涛涌动,何其壮美。”
他忘情说着,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纱帘,照在他手中生动的塑像上:挺拔的躯干,丰腴的身体,洋溢着生命力和自信。石依雨嘴角含笑,目光温柔,听毕峻说着。
“啊,你看看我,说得太多了,”毕峻不好意思笑道,将塑像放回几上,“咦,这底座上的英文……To Yiyu, My Dear Angel. Mom,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
石依雨将塑像捧起来,手指摩挲着字迹,樱唇轻启:
“嗯,我十五岁生日时,妈妈托朋友从法国买回来的,祝愿我有好运和成功为伴。我特别喜欢这雕像展现的自信和生命力,如果头还在,目光一定是坚毅和充满希望的。话说罗浮宫三件镇馆之宝,她和维纳斯都不完整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残缺,给了人们无限遐想的空间,赋予她们更多特别的意义。对了,你怎么对这雕像了解这么多?”
毕峻喝了口椰奶,细细品味着椰子特有的清香、牛奶的醇厚和蜂蜜的丝甜,笑着说道:
“这要感谢我爸了。他爱好特别多,雕塑就是其中之一。前两天,我俩还聊到 ‘科学’ 为什么起源于古希腊。”
“哦?为什么呢?”石依雨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老爸说,科学之所以诞生于古希腊,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全世界没有哪个文明像古希腊那样,对'无用'的东西那么着迷。比如著名的芝诺悖论,其中有两个是'阿基里斯追乌龟'和'飞矢不动',这在中国人看来就是没事闲的瞎想,是脑袋进水的表现,所以科学思维未在中国生发。而古希腊人恰恰迷恋逻辑思考,享受纯粹思维的乐趣,所以他们的文明,促使了科学的出现。另外,对于所谓无用的'艺术',他们的成就也是巨大的。我爸爸常常拿自己喜欢许多'无用'的东西来解嘲,比如画呀、雕塑呀、音乐呀什么的。他说‘钱呢,咱挣得不多,但精神上,丰富高贵’。嘿嘿,每次他这么说,都惹得我妈去羞他。”
“有这样的爸爸真好,”石依雨喃喃道,接着眉头微皱,“不过他说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我有些疑问,像印刷术,造纸术什么的,不都是科学发明么?”
“我和你一样,当时举的是指南针和地动仪。结果我爸说这些都叫技术发明,现在天天科技、科技的叫,其实科学和技术是两码事,”毕峻拿出手机,片刻后念到,“嗯,你听科学的定义怎么说:广义上的科学,指的是任何成体系的、能够自洽的知识。而从狭义上讲,科学指源于古希腊,建立在严格逻辑推理之上,后来逐渐在近代西方科学方法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可以证实和证伪的完整体系。”
“唔,所以可以证实和证伪的体系才算是科学,”石依雨点头道,“哎呀,天天说科学科学,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科学。”
“嘿嘿,考试又不考这个。咦,这首曲子真好听,是什么?”
毕峻听到轻缓的音乐声,抬起头,发现乐曲由墙上的一盏壁灯上发出。 “亨德尔的音乐,D大调小提琴鸣奏曲,我特别喜欢这个曲子,一会儿到了第二乐章,曲调会变得更加华丽,”石依雨盘起腿,支颐轻声道。
两个人静静听着。充满巴洛克特色的乐曲缠绵缱绻,甜美如蜜,似夏日清波上的闪耀日光。小提琴奏出柔软之音,宛如天鹅绒,羽管键琴的清脆弹奏,似一个个调皮的精灵,嬉笑在青草间,溪流上,山涧中。
“You like the girl。”
ATT(自动无人出租车,auto taxi缩写)上,毕峻看着快速倒退的景物,想着如果时光若也能似这般倒流,自己会选择回到哪个时代漫游呢?狰冷不防冒出来一句话。
“你可真八卦,能不能说汉语?”
“可我觉得Speaking English is very cool(说英语非常酷)。”
“Don't you know what this is called in Chinese?”(知不知道你这话在汉语中叫什么?)毕峻也用英语回道。
“唔?”
“It's called ‘pretend to be cool’,pal。”(这叫做装蛋,老兄。)
“好吧,败给你了。嗯,我喜欢这丫头。芭蕾舞!吾第一次,小妮子跳得简直awesome(棒极了)!”
(竟然是个八卦神兽!唉,下次可不能带这家伙了,毕峻心想。)
石依雨穿着舞鞋、优雅秀挺的身姿,在毕峻眼前浮现。那美好的感受,仍在他心底荡漾不息。
二人聊了一阵,石依雨带毕竣来到她的书房。其色调浅绿色,墙壁上挂有两幅画,一幅工笔花鸟,一幅印象派的风景,书柜、灯具洁白而雅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进得屋来,好似走入早春微雨后的树林。窗外霜雪盈天,窗内一片草绿莺飞。
“作业我剩下化学了,郑老师的课我最轻松,所以留到了最后。课代表同志,你的作业怎么样了?”
“我还剩数学,跟你正相反,我把难的留到后面,或许得向你学习,先从难的开始,不然心里总不轻松。咦?这是谁呀?”
毕峻盯着书桌上的一个精致相框,里面是一张人物全身照,全黑的背景下,一位年龄三十几许的女人身着洁白长裙,下颌微扬,一双明眸深情款款,蜂腰玉臂,翩跹而舞。
“啊,这是我妈妈。”
毕峻随后了解,石依雨的母亲是专业的芭蕾舞演员,其很小就展现出非凡的舞蹈天赋,并得到父母的全力支持。后来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简称英皇,著名的世界级芭蕾辅导机构)开设的培训学校学习,大学考入北京舞蹈学院。如今持有英皇的执教证书,自己开了一间芭蕾舞工作室。这个周末出门,便是外出做评委。
“好厉害,原来你妈妈是舞蹈家。对了,我听说你也跳舞是么?”毕峻道。
“嗯,妈妈从小就教我。看,这是我的偶像,”石依雨从书柜中取出个相框,“她叫谭元元,是咱们中国的国际芭蕾巨星。”
“真漂亮,”他看着照片道,“芭蕾我一点都不懂,对了,你们一直踮着脚尖跳舞,不容易受伤么?”
“呵呵,这是因为你不了解芭蕾舞鞋。看,秘密都在这儿呢。”
毕峻接过石依雨递来的浅桃色鞋子,感觉既轻巧又结实。
“你看鞋尖里面。这是芭蕾舞鞋特有的部分,叫做鞋盒,垫了六层材料,最早用麻袋布或其他的织物,现在高级多了,用了高科技合成材料,既透气又耐磨。”
“原来如此,真讲究。嗯,你能不能跳两下,我很想看看呢。”
石依雨抿着嘴,胸口不听话地突突跳,“女孩子要矜持点。快婉言拒绝他,”头脑中的声音劝道,可她却听自己说道:
“好,你等等,我去换一下衣服。”
不一会,毕峻听到石依雨的招呼,循声来到主卧旁的房间。屋子铺着哑光核桃色地板,四角皆挂着一个长方形的木质音箱。窗对面整面墙壁,贴着一面巨大光洁的镜子,镜前横杠上,缠着咖啡色布条,磨损痕迹明显。房内的唯一装饰,是一副贝壳做的旧风铃,孤单地挂在窗口前。石依雨侧脸对着镜子,纤指灵巧地盘弄着头发,微弯的颈项洁白优长,宛若一只娴静弄波的天鹅。
如斯美好。
毕峻一时呆了。
“你别急啊,我先热热身,压下腿,”石依雨嫣然一笑。
“嗯。这横杆不错,”毕峻说着,脱去拖鞋,抬腿架上去。
“咦?不错呀,压得挺低呢?”
“那你看看。我爸从小教我武术,压腿一直没扔。”
“你会武术?行,不能光我跳舞,你也得表演一下。”
毕峻无奈苦笑:“哎呀,不小心露馅了。好吧,这算是礼尚往来么?”
第三章
不管怎样,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而她,确因我们改变。
1
“我是谁?”
十五岁的毕峻问爸爸。
毕云天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着儿子。嗯,过去几年来,他越来越觉得儿子像自己亲近的朋友,很高兴儿子信任自己。他微微一笑,问道:
“你说你是谁?”
“我原来好像知道,大家都叫我毕峻。可是如果我换了一个名字,是不是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呢?但回头一想,中国人自古就有这样的传统,一个人既有名,又有字。比如赵云,字子龙;关羽,字云长。对了,还有号呢,咱们去天津的饮冰室时,你说过梁启超自号是‘饮冰室主人’。我突然又想到还有笔名,结果感觉脑袋乱得一塌糊涂。”
毕峻皱着眉头,小额头上现出几道浅浅的纹路。
这些纹路,令毕云天想起他已过世的父亲。记忆中,父亲额头上的皱纹蜿蜒深累,像是无论如何也抚不平的河川。这些皱纹,是岁月在一个人脸上留下的生命标记,是一个人心灵外在的部分呈现。是无法解决的思虑和疑惑么?最后,将苦痛与悲伤,深沉与忍耐,无言存放在皱纹中。可并不是每个人的额头,都如父亲般皱纹深累。比如自己的师父,相遇时,其已七旬,看上去却如五十许人。那满月似的脸庞上,哪有什么深谷沟壑,若非要细究,最多就是些浅溪清泉,一望见底。那清风明月般的舒朗感觉,着实令人舒服。
“爸?你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对不起,我溜号了,”毕云天回过神,收拾思绪,继续道,“你刚才提到中国人的名字对吧,我先给你补充一下,看能不能帮你理清思路。咱们首先来说一下姓,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么?”
“代表着一家人啊,比如我就姓毕。”
“嗯,那么你妈妈呢?咱们不是一家人么?”
“……那,是呀,这可难办了。”
“你再考虑一下这样如何。一个家庭,可以有好几个孩子,换着使用父母的姓,你看怎么样?”
“嗯,可以呀。不行,这样怎么能知道是一家人呢?不行不行。”
“呵呵,所以说呢,姓起初出现时,并不是用来区别家庭的。这个汉字,由两个字组成:女和生,当然这是现代汉字,如果我们查一下甲骨文或篆书,更能从字的形态上看出来‘女子所生’的含义。你看,西方人说的女士优先,咱们中国也有,姓这个字,还是挺看重女士吧。”
“诶,还真是呢。”
“大多数学者认为,姓最早的使用,是在氏族部落时期,用以表示血缘和血统,更重要是来表现族号。选择哪个字,通常由生活环境的地标,图腾或某种迷信的特性中选出,比如姚,姜,姬这些带女子旁的姓,据传都是出自母系氏族时期,极其古老久远。熊,牛,马,很明显,取自于对动物的崇拜。”
“噢,是啊,我同学中就有不少姓马的呢。”
“对了,那么在某个地域,一个姓特别多,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那个地方势力大吧,很有实力?”
“对了。再考你一个较难的问题:为什么部落要使用同一个姓呢?”
“为了证明大伙是一家的呗,一报姓什么,就知道是不是一伙了。”
“形式上来说,的确是这样。深层次的原因有好几个,最重要的一个,是节省了信息交流的成本。”
“信息交流?跟姓有什么关系?”
“我举个例子好了,如果没有一个统一符号作为群体的粘合剂,那么交流起来是极不顺畅的。你可以把姓假设为国家的名字,这样就将彼此区别开来。对于一个群体的观念统一,价值构建等等,意义重大极了。你想一想和外国人的交流好了,是不是一听不是中国人,感觉就不一样了?因为你知道他们和你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一句话,并不在一个共同的利益团体内。”
“嗯,确实,”毕峻点点头,“张勇跟我说他小时候去广州亲戚家玩,当地的孩子就欺负他,骂他是北佬。而且当地小孩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外国人。”
“对的,原始时期,各部落如同很多小国,彼此有很多差异。渐渐的,强大部落开始吞并弱小部落,因为这样,能够积累更多能量,既保障了集体的安全,又保证了发展。”
“我明白了,所以众多的小部落就会慢慢集聚成几个大部落,然后大家开始使用统一的姓。”
“是的,所以姓是表示群体身份的一个标志。那么还有氏和名字呢?你听说过姓氏、姓名吧,氏和名又什么不一样?”
“你先别说,让我想想,”毕峻被勾起了兴趣,他挠头思考着。
毕云天看着这个十五岁大男孩。自己会不会太早和他探讨这些有深度的问题呢?自从进入信息时代,人们生活方式有了太大的改变。选择越来越多,幸福感却越来越少。眼镜越来越早出现在孩子们的小脸蛋上,小学的书包重到要用拉杆箱,年级越高,约同学出来玩的难度就越大。余光中先生说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话,但至少该像童年。他自己,便尽力让毕峻的童年像童年。他心中感触,响起自己写的诗:
“就彷徨
就思考
就让思想的烈焰灼烤心灵
就握拳
就呐喊
就让高贵的头颅永不低垂。”
“首先是标志,”毕峻的声音震破了客厅中的寂静,“既然姓是用来标记族群,那么名字就是用来区别每个人的,属于个人的标志。氏我就不太懂了,记得在电视和书中见到过什么什么氏,似乎说的都是女的。”
“Good,我先说一下氏。你可以把氏理解为姓往下的二次细分。部落大了,里面开始形成小的团体,为了利于合作,节省沟通成本,便给这些小团体以氏的称谓,比如一个班级被分为四个小组,甲乙丙丁,就类似于氏。对于名,你说的没错,可是你说多了一个字。名和字也是有区别的。在古代,字只限于有身份的人使用,‘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目的是为了尊重这个人,供他人来称呼。对于一般人,尤其是晚辈和下属,是不能直呼长辈的名的,就像你妈妈可以叫我云天,你或你的同学却不可以。”
毕峻听得饶有兴趣,接着问道:
“还有号呢?东坡就是苏轼的号吧?”
“准确的讲,是东坡居士,”毕云天喝了口茶,“号呢,也出现的很早,反正周朝时就有了,‘号为尊其名更美称焉’,古人觉得用字表达尊重还不过瘾,就又发明了号。不过这回呢,他们可算有了给自己取名的权利,作家喜欢用的笔名,其实就和自号差不多了。”
“自号?难道还有他号么?”
“呵呵,给你说中了。你一定听说过‘绿杨烟外晓春寒,红杏枝头春意闹’吧,它们出自北宋文学家宋祁(qi)的《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因为人们太喜欢这两句诗了,便把作者称为‘红杏尚书’,这可不是他自己取的号。”
“咦,老爸,你的微信名不是叫苍霄么,这是不是也算是号啊?”
“嗯,孺子可教也。没错,我看你最近微信名又改了,叫什么‘好吃的爆米花’?真够能搞的,下次会不会是‘难闻的臭豆腐’?”
“谁能用那种名字!”毕峻被爸爸的话逗得乐起来。
“扯远了扯远了。咱们再往大的地方看,比如国家,”毕云天继续道,“它的名字就好比古时部落的姓,是其身份的象征。以中国为例,最早的时候,黄帝部落在黄河流域发展起来,那个时候才有多大一点地方?几千年后,中国的版图扩大了无数倍,国土面积排列世界第三,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重要的是,世界上的四大古文明:美索不达米亚,古印度,古埃及,中国。只有中国一直延续至今,中途并没有消亡或被别的文明征服,所以另外三个都带个‘古’字,唯独中国不带。另外,中国号称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其实何止五十六个呢?你们班级里就有朝鲜族或回族吧,你会觉得大家有什么不一样么?”
“嗯,我们班还有蒙古族呢,是个女生,叫孟青青,没觉得她哪里特殊啊?”
“嘿,这就对了,”毕云天拍腿说道,“你不知道,可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有这么大的包容性呢。比如美国,对黑人和其他族裔的歧视,至今仍然存在。咱们生于中国,这点应感到庆幸。”
毕云天觉得已经将儿子的思绪拉的够远,是时候收线了。毕峻提出的问题,本来就是人类终极思考之一。他想起高更的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是此中极有代表的作品。但他并不准备此时谈论这幅画。
“你刚才问‘我是谁’,我可以把这个问题换成‘国家是什么’?首先,国家需要一个代号,也就是它的称呼,然后呢,从地域上来说,国家有它的边界,从价值观、典章、风俗等方面,国家有它独特的个性,有它对自己的定义。但还有另外一层重要的考虑:就是一个国家在外国眼中的样子。如果只考虑自己,那么很容易变得自大。可过于在乎别人的眼光呢,又会失去自我。所以必须在二者间找到契合点。对于个人而言,我们可以从身体上。假设一下,有的人善于奔跑,有的人跳得高,有的人力气大,那么一个人应当了解自己现在的身体界限,并选择主要发展哪些。同样,一个人的知识、思维模式,以及形而上的东西,亦有其界限。所以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我更愿意用另外两个提问来辅助解答,即‘我的身体和知识的界限目前在哪里?’与‘我如何看待自己,而别人又是如何看待我?’,在思考和解答这两个问题的过程中,一个人会更深刻地认识自己。”
对于爸爸后来说的话,毕峻似懂非懂。可他很高兴自己不像先前那样疑惑了。意外的是,这个问题延伸出姓名字号等知识,令他收获感满满。他现在只想快点见到罗风,炫耀一下,展示他现学现卖的“博学”。
“狰,你思考过‘你是谁’这个问题么?”
今天是周日,一大早,爸爸妈妈就都出门了。毕峻睡醒后,一直躺在床上发呆,刚才不知怎么就想起几年前同爸爸的谈话。他突然想问问狰的看法。
“唔,这是一个好问题……好似刺透漫空阴云的金乌之羽,勾起吾尘封千载的记忆。”
狰声音低沉,听起来竟有些伤感。
嵯峨兮章莪
谐谐兮吾居
草木匿兮地隐
怪石峋兮形异
瑶碧温兮触我掌
飞泉凛兮涿我身
忽鼓近兮风急
恶火迫兮烟紧
吾类绝兮空呼号
亲伏尘兮恨难息
狰吟唱毕,叹息一声,接着说道:
“当时毕方为蚩尤收买,纵火焚山,我族死伤不计其数。幸黄帝座下屮麖(音:彻京)于路中截住追兵,我乃留下性命。后来蚩尤授首,黄帝破神石‘无名’为二,其阴者,命大鹏鸟飞而投于夜目之背,其阳者,留存于世,后为石工卞和所得,献文王出绝世珍宝和氏璧。你刚才问‘我是谁’?大战之前,吾是章莪山一兽,自在逡巡于崖山溪水。自家园遭毁,吾为黄帝战军之矛,陷阵破敌如无物。待天平地安,吾受封为神兽,护佑山河。”
毕峻的思路,一时有些跟不上。好在狰提到的一些名字,他尚知道。黄帝,蚩尤,这些课本或故事书中的名字,慢慢由神话传说中走了出来,变得生动起来。那遥远的过去,令他悠然神往起来。
“和氏璧我知道,我们学过‘完璧归赵’,当时只觉得蔺相如太牛了,没想到和氏璧身上还有故事!你刚才说什么‘无名’,好像被分成两块,一块被制成了和氏璧,剩下的一块被大鹏鸟送到了什么地方,什么之背?”
“夜目之背。”
毕峻表情痛苦地挠挠头:
“什么是‘夜目之背’呀?‘无名’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呀?”接着他眼睛放光,接着问道,“真有大鹏鸟啊,是像庄子说的那么大么?”
“So many questions(你的问题可真多),”狰听起来有些无奈,“……汝还没吃早饭,不饿否?”
一听到饭,毕峻肚子不争气地呻吟起来,顿觉前心贴到了后背。
“哇,确实饿啦!没关系,我边吃边听你说。”
毕峻直腰坐起,使劲抻了个懒腰。拉开窗帘,天空湛蓝无边,藕荷色的楼顶白雪为盖,美得令人心颤。一只肥喜鹊在楼角昂然挺立,平顺整齐的羽翼干净整洁,闪烁着金属般的蓝芒。真是晴好无风的一天。
毕峻将冒着热气的黑米粥摆到桐木桌垫上,摘下围裙。自从他上初中,爸爸说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需要学着做家务。第一个措施,就是准备早餐。一家三口开始轮值,每人负责一周早饭。起初,毕峻觉得挺新鲜,可没过多久,便发现了不易之处。比如食物的多少,种类搭配,是否合大家口味等等,都要去考虑。对于新手毕峻来说,“搞砸”在所难免:煎糊了鸡蛋,靠干了蒸锅等等,也有他睡过了头,大家面临吃不上饭的窘境。但爸爸和妈妈对做饭一事,有着贴心的共识:只要是别人准备的饭菜,他们不会做出任何批评。别人询问时,最多会礼貌地建议,“嗯,炒鸡蛋要是再少加一点盐,味道可能会更好”,或“大米粥要是水再多一点,或许会更香,但你做的已经很棒了”。慢慢地,毕峻学会了做粥、烙饼、煎鸡蛋……他还学会了观察、揣摩每人的不同需求,比如爸爸喜欢略浓稠的燕麦豆浆和奶茶,妈妈则不喜欢连着两天吃同样的主食。另外,负责的人是买或是做都随意,但要记下一周内的花销。毕峻发现,早起一点动手做饭,常常更可口、更便宜,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战胜睡懒觉的诱惑。
“狰,刚才说道哪了?……对了,‘无名’,那是个什么乖乖?好像被送到哪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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