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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文）
原文：又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鸟焉，其状如䴔，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
解：1、又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从天虞之山又向东行了五百里路程，到达祷过之山，这座山上多产金属矿和玉石矿，山下有很多犀兕，也有很多大象。
祷，祈祷，告事求福也，指向神汇报事件，向神祈求福祐。字形采用“示”作边旁，“寿”作声旁。有一点要注意，“祈”和“祷”这两个字虽然意思很接近，也经常连用，但本质上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祈”是求神者因陷于困境而向祖先神求救，有明确的诉求，希望祖先神帮助自己做到某件事情从而解脱困境。“祷”则是指长时间持续性祖先神，本质上是一种程序化的行为，类似向祖先神做定期工作报告，当然其中也会隐含一些希望神灵去帮助解决的困难。
过，度也。从辵咼声，最早的字型是：走出漩涡，脱离缠绕，是经过、超过的意思，后来也引申为过失、过错。《孟子·告子下》有云：“人恒过，然后能改”这里的“过”就是过错的意思。
祷过两字连用，能够表达的含义非常多：比如祈祷通过，祈祷解脱等。不过笔者认为，这其中最有可能的还是祈祷悔过的意思。这里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典故，叫做“汤祷桑林”。
《吕氏春秋》有载：“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从前，商汤战胜夏而治理天下。天大旱，连续五年都没有收成。于是商汤亲自在桑林祷告，说：“我一人有罪过，不要殃及天下百姓；如果天下百姓都有罪的话，罪责在于我一个人身上。请不要因为我一个人的不聪慧而让天帝、鬼和神伤害人民的生命。”汤剪掉头发，用木夹夹住手指，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祭品，向天帝祈福。人民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都很感动，雨水也开始大量降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汤的名望大增，被人们认为是通晓鬼神变化，人事转移的圣人。
在天灾面前，商汤没有像普通统治者那样甩锅，找两个办事不利的下属砍了，而是自省自责，主动承担起失查和保护的责任，收到了预期的效果。这就是晚周诸子所津津乐道的桑林之舞。也由此引申出了后世的一种政治行为，叫做“罪己诏”。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中，“责任”两个字是很重要的。所引起任何的过错，所造成的任何的损失，或大或小都需要追责。普通问题可以由各级官员担责和背锅，损失也相对容易弥补，但大范围的天灾不行。“获罪于天”这样的锅，除了身为“天子”君王以外，任何人背上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罪己诏”，由君王自己向上天祷告悔过，背走全部的锅。一来，可以塑造出一个负责任的领导形象，表达君王愿意把事情办好的愿望；二来，也减少了下级官员的担忧，笼络人心，形成团结一心的局面。这也是中国古代特殊环境下所诞生出的政治智慧。
祷过之山，从名称上看应当就是来源于这样一个事件性的典故，大约是上古时期某位君王在大灾之时的行为的所在地。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曾经“罪己”的上古君王究竟会是谁呢？
首先，当时要有大灾，寻常天灾可能都不够格，必须要是全国范围的大型天灾；其次普通人是不行的，包括士大夫、以及诸侯国王，都没有资格去代替天下背锅；再次，能做出这样抉择的，应该是一位贤明的君王，这样其故事才会被以典故的形式流传至山经被创作出来的年代，最终成为山名。
笔者认为，能够符合这样条件的君王，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大禹。理由有三：
一、大禹曾经有“罪己”的传说，虽然记载不详，但一般认为是确有其事的。《左传·庄公十一年》：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意思是夏禹王、商汤王敢于向天下检讨自己的过错，其国家当然会兴盛；而夏桀王、商纣王只会把自己的过错诿罪于别人，其国家的灭亡是一定的。范晔在《后汉书》中提到：昔禹巡狩苍梧,见市杀人,下车而哭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 ’。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二、在大禹曾经在广西、湖北一带活动过。前文提到过，大禹曾经在湖南岣嵝山地区“血马祭山，得金简玉字之书”，而民间传说禹本人也非常擅长于组织祭祀鬼神的宗教活动。我们都知道，现在道教的道士们在祷神仪礼中有一种经典步法动作，叫做“步踏罡斗”，又叫“步天罡”，其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传说这个步法就是夏禹所创，所以也称为“禹步”。西汉扬雄《法言·重黎》云：“昔者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李轨注曰：“姒氏，禹也，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禹自圣人，是以鬼神猛兽蜂虿蛇虺莫之螫耳，而俗巫多效禹步。”三国演义里五丈原诸葛亮续命的时候，踏得就是这个步子。
三、禹在位时，曾经遭遇过大旱灾。在海经篇中笔者也曾经提到过，《纬书·河图括地象》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八年水厄解，岁乃大旱，民无食。禹大哀之，行旷山中，见物如豕人立，呼禹曰：尔禹来，岁大旱，西山土中食，可以止民之饥也。禹归以问于太乙曰：是何应与？太乙曰：狌狌也，人面豕身，知人名也。禹乃大发民众，以食于西山。”
这番话看上去有点神神叨叨的，有托古之嫌，但大体意思很明确，是表述在禹治水之后遭遇了大旱灾，后来在旷山中遇到了一个名为狌狌的怪物，怪物指点禹带领百姓去西山，从当地的土中挖取食物（可能是一种地下生长的类似植物块茎的玩意）。这故事与《海经》之中“狌狌知人名”的记叙吻合程度相当高，基本可以判定为同一件事。
而 “狌狌知人名”在哪里呢？《海内南经》中写的很明确——“其为兽如豕而人面。在舜葬西。”
那舜葬在哪里呢？湖南省南部永州市宁远县，九嶷山！
所以 “祷过之山”为依据大禹典故而名的山，无论从逻辑上，记载上，还是地理方位上，都没有太大问题。其位置应当位于九嶷山以西，也符合南次三经的地理连续性。
犀，犀牛。《说文》解释为南徼（边界的意思）外牛。一角在鼻，一角在顶，似豕（猪）。《国语·楚语》曰：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尽乎。《后汉书·章帝纪》：蛮夷献生犀，白雉。郭璞大佬的解释是：犀似水牛，猪头，痺脚，脚似象，有三蹄，大腹，黑色，三角一在顶上，一在额上，一在鼻上。在鼻上者，小而不堕，食角也，好噉棘，口中常洒血沫。可以说非常之详尽了，除了角的数量有争议，其余的和现在的犀牛没太大差别。
兕，和犀牛很像的一种动物。《说文》解释为如野牛而青。《国语·晋语》中有唐叔射兕于徒林的故事。而郭璞的解释是兕亦似水牛，青色，一角，重三千斤。现在的爪哇犀、印度犀都是一个角，符合兕的体型特征。当然，另外还有几种说法，一是雌性犀牛，二是已经灭绝的远古独角雷兽科的雷兽。
象，即亚洲象，这个动物园很多，容易理解，不过多解释。
2、有鸟焉，其状如䴔，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祷过之山有一种鸟，外形看起来像䴔，脑袋是白色的，有三只脚，长着人的面孔，它的名字叫瞿如，叫声就如其名字的声音。
关于䴔这种鸟，在北山经的蔓联之山中有提到过，描述是“群居而朋飞,其毛如雌雉,名曰䴔,自鸣自呼,食之已风。”䴔字从交从鸟，“交”本义指“（位置）相交、相错”，引申指“较量”、“比武”。“交”与“鸟”联合起来表示“鸟类中的优胜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䴔在这里被用作比对的基准，应该是属于当时已经为人所熟知的鸟类。一般认为䴔就是䴔䴖，鹭鸶的一种，广泛分布于中国南方及印度等地。而郭璞注：䴔似凫（即野鸭子）而小，脚近尾。从形象上看，民间认知的“䴔”和郭璞所说的“䴔”，很明显就不是一种鸟。
䴔䴖，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白鹭，或者池鹭。而郭璞所称的“䴔”，实际上是另一种叫做“鸊鷉”的水鸟。鸊鷉俗称油鸭，其外形和鸭子接近，羽毛松软，头部有时具羽冠，脚位于体的后部。习性也和野鸭差不多，能飞，但不善飞。倒是潜水很牛掰，跟企鹅一样，能在水下作长距离游泳。
由于“三足”“人面”等形容均不符合生物学基础定律，而“瞿如”这个名称也是从叫声中得来的，所以研究字型特征没什么意义，重点只能放在“如䴔”、“ 白首”以及瞿如那神奇的叫声上。
经过研究，接下来给大家介绍一种相对来说最为符合瞿如特征的鸟类。
那就是白头硬尾鸭。硬尾鸭是鸭科非常独特一类的，游泳、潜水及飞行等姿态与其他鸭类相比较，均更像鸊鷉。其头部为白色，扁嘴为蓝色，尾羽为黄褐色，向上笔直翘起，很硬。栖息于各种类型的内陆河流、湖泊、池塘、沼泽等地，与其他鸭类混合成群活动，极怕人，稍有动静立即起飞。同时，白头硬尾鸭还是动画角色唐老鸭的原型。
从外形和习性上看，白头硬尾鸭和郭璞所说的“䴔”（即鸊鷉）十分相似，白首符合。至于这货的叫声，可能需要比较强的主观意向，至少笔者没听出“瞿如”的发音，倒是感觉像小奶狗那种嗷呜嗷呜的声音。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白头硬尾鸭属于濒危动物，全球数量估计只有8000-13000只，被列入《华盛顿公约》，所以各位千万不要头铁去犯法捕捉，否则牢底坐穿。
3、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泿水从祷过之山发源，向南流注入海中。泿水中有一种叫做虎蛟的生物，外观有鱼的身体和蛇的尾巴组成，叫声像鸳鸯，吃了虎蛟的肉不会得肿病，还可以治疗痔疮。
泿，通垠，边界的意思，古水名指代。泿水，曾经又被称为白石水、康谷水，现名为洛清江。在古代，这条江是岭南地区南北交往的重要水运交通之一。明末地理学家徐霞客考察大西南的时候，从桂林南下柳州的大部分旅程，就是沿此通道顺流而下。
郦道元在《水经注》卷三十七记载：泿水，出武陵县北界沅水谷。同时还记载：水出舞阳县，县故镡城也。晋义熙中，改从今名，俗谓之移溪，溪水南历潭中，注于泿水。
请注意，这里郦道元对泿水的记载是错误的。由于分水岭和海拔的关系，水流不可能越过南山顶到达珠江水系并注于海。经过历代修正，自明朝时期，该错误已经被修复，对于洛清江（即泿水）发源的定位也修正至广西临桂县北部茅针山， 1995 年版《广西通志·自然地理志》, 有“洛清江发源于临桂县北部茅针山, 自北往南流经临桂、永福, 至鹿寨县江口乡注入柳江, 全长 275 公里”。具体讨论过程可以搜索知网，本篇篇幅已经超长，就不再展开了。
洛清江上段称为义江，发源于现在的广西省桂林市临桂区的义江源景区，这里生活着多个少数民族，且拥有著名景观“龙脊梯田”，还有大规模的瀑布群，都符合泿水命名之处的边界本意。
洛清江汇入柳江，进入珠江水系，最终南流入海，符合向南入海的描述。
虎蛟是一种特殊的水生生物，长着鱼的身体和蛇的尾巴，叫声如同鸳鸯。虎，老虎；蛟，蛟龙；两者都是极为凶猛的动物。说到凶猛的水生生物，第一反应自然就是鳄鱼，不过很可惜，洛清江里并没有鳄鱼，但这里出产另一种可以被称为虎蛟的生物：中华沙鳅。
这是鳅科沙鳅属的一种小型鱼类，和泥鳅很接近，体长约9-18厘米，体态纤长，尾巴较细，符合鱼身蛇尾的特征，而且其最大的特点是身上黄黑相间的斑纹，如同老虎身上的斑纹一样漂亮。注意这种鱼对水质的要求很高，只生活在青山环抱，河水清澈见底的山涧溪流里，水质不好是养不活的。
关于中华沙鳅的药性，药典上没有写，笔者也不懂。不过关于泥鳅的药性却是有明确记录的。《全国中草药汇编》：泥鳅，补中益气，利尿除湿。用于急、慢性传染性肝炎，水肿，皮肤搔痒，痔疮下坠。所以如果沙鳅和泥鳅药性一样，那么完美符合山经中虎蛟能够治疗的肿病和痔疮，而且记录非常精确。唯一的缺陷就是，吃了这么多泥鳅，从来没听说过泥鳅会像鸳鸯叫，挺遗憾的。
其实在临桂区还出产一种特殊的生物，叫做大鲵，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娃娃鱼，这种大型两栖类动物是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某种意义上接近鸳鸯叫。但一来文中没有提四肢，二来药性也对不太上，所以最终虎蛟的首选还是沙鳅。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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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5 17:38:53
